有女舜華 第46頁

緊跟著,她無法再聆听周遭發生的一切。愈至後面,她愈是驚險,好幾次整個人輕飄飄騰至空中,眼見一切禁錮就要松開,僅僅只有一枝條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細細麻麻的枝葉,如當日蚩留給她看的咒文,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些枝葉想盡辦法纏住她,這些咒文……不是為崔舜華,是為她而生嗎?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間,睡倒在她身側,她看不見,但明白那人是誰。她滿心酸澀,使力地抓住那枝條,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鍥而不舍重復同樣的舉止時,忽地,大量枝葉猛地攀前吞食她,將她用力壓在它們之下,緊跟著,她穩了,再次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再也不見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葉。

「當家。」這一次她很清楚地听見門外有人在細微的樂音里輕喊。樂師染還在彈?

她的右邊有人起身,她確切地聞到了他的氣味……不怎麼好聞。或者,里頭還有自己的味道。

「進來吧,怎了?」尉遲恭疲累地問。

英進門後,低聲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華的尸首燒了。」

「燒了?」尉遲恭迅速抬眼。「怎麼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燒了她的尸首,將她的骨灰暫置白府里,擇日與她爹共葬。」

尉遲恭尋思片刻,問道︰「那日你去上香,可注意到什麼了?」

「听說我去前,有靈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華的尸體一直留在她閨房里,白少不許人將她搬動。我私下問人後才知她死後,白少沒有出過那扇門,就連柳家差人來,他也是在那間尸體房內回著話,直到戚大少去時,他才出來見客。那天晚上後,听說服侍絮氏舜華的婢女被白少親手打殘,轉賣出去了。」

尉遲恭想起那叫七兒的婢女。她是個機靈人,卻不能算是一個好婢女,太容易被收買,他心里已知那婢女的下場,不問她轉賣至何方,只問︰

「你去時,白起在靈堂前麼?」

「在,神色正常,沒有異樣。如果有人說,這是一對生疏的兄妹,英也不會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復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斷然不可能將她依一般食客之禮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將來他打算將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里,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對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實在無法斷絕與柳家合親,因此選擇折中之法,將絮氏舜華尸身火燒,暫掩喪事,以最快的吉日將柳小姐迎過門,再擇日將絮氏與其父合葬。」

尉遲恭聞言,眉間微皺。現今四國皆以土葬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喪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後再談,就是將尸身暫且遁去故作無喪,所謂遁,就是讓死氣自府里消除,死氣來自尸體,是以燒尸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觀念燒尸不留全尸是大不德之事,將來是要雙倍還給死者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因而小盎家之上,從不做這種事。

白起在寵愛舜華的情況下,居然做出這種事……

他回頭看床上昏迷的人兒,輕輕踫著她毫無血色的唇、沒有進食下的削瘦臉蛋。他心不在焉地問︰「柳家怎麼回?」

「白少此番作法雖大壞名聲,但柳家十分滿意他對婚事的看重,雙方敲定在一個月內成親,今晚燒尸之後,已經開始拆靈堂了。」

「……是麼?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爺們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報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門後,尉遲恭和衣倒在她身邊。他目前沒辦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戲水圖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會燒尸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斷然不舍燒尸,就算明知舜華借他人之身活著,他也會尋處風水好地將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頭微地沉重,看向身邊的人兒一會兒,小心將她摟入懷里,讓她整個身子枕在他的身體上。

他沒有料到白起會燒尸。當務之急,他先救舜華要緊……他本以為白起會做足日子才讓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懷里的人兒醒來不是舜華,他該怎麼辦?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墳,否則他根本沒有任何名義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墜冰窖,仿佛回到那一陣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張開眼,恐懼今日還會看見誰的尸身,但他是當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當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華要是真的……許多事還等著他。他是尉遲家的當家,不可能再持續守護她的日子……幾天了呢?他思緒微鈍,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兩天……他得恢復正常的日子。他拉過外袍緊緊將她包著,偷隱隱痛著,試著讓自己入睡。

一具、兩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過棺木,送著他們的最後一程,來到最後一個,他腳步猛然停頓。最後一個……只有六具,怎會出現第七具?恍惚的意識知道棺木里是名女子,心里極為排斥上前看個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里的是伊人,他不會太悲傷,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連連失去至親,他已經受夠,所有的悲傷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夠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尉遲哥。

有人喊他,他回頭,一名年輕女子負手微垂首笑著。這女子,不如崔舜華身長,他隱約可以看見她額際美人尖,膚色白,穿著北塘短衣,未有外衣,因為她長年躺在床上,不需外出的短外衣。

他心頭大驚。

不要出現在我夢里!舜華,不要入我夢里!誰都能入夢,就是你不準!他怒極生恨,失態地將這女子一把推離棺木附近。

剎那間,他身子猛然震動,意識尚是昏沉,但已醒了過來。全身布滿冷汗,心里驚懼猶存,懷中有具身軀輕輕扭動著,令得他以為回到他少年時。

此時此刻如同他少年時,尉遲家里的幾個女圭女圭,比府里灰色的氛圍嚇到夜里不得眠,他一回府就爬到他身邊,連夜里他都會被幾個孩子壓到驚醒。

直到半年後,孩子忘性大,又活潑起來,但他當時正值少年孩子轉成人,自是難以忘懷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學蟲子爬,又是誰死了麼……他麻木地想著,一個人的心得掏出幾次老天才會罷休?天一亮他得平靜些處理喪事,不能再驚嚇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強迫合目,試著讓自己心境平緩入睡。

倏地,他睜開眼眸,全身僵硬。

懷里的身軀像只發育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來扭去,扭得極慢,一會兒停下休息,一會兒又賣力扭著往上爬。

終于醒來了麼?是……誰?他曾自問若是崔舜華歸來,他該當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願想。

但,此刻他發現這只大老鼠費盡千辛萬苦,終于蓬頭垢面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雙手已經扣在她的細頸。

要是崔舜華,就殺了她吧。

就算你沒有機會再回來,也要殺了她這個罪魁禍首!好不好,舜華?

他對上她那雙虛弱但盈著淚花的美眸。

她見到他眼底藏著的殺機,流露短暫錯愕,馬上有氣無力道︰

「絮氏舜華還沒死。尉遲哥別掐我,我喘不過氣來。」

她身下的男子身軀輕輕一震,立時松了手。她嘴角想上揚卻沒什麼力,她撐著所有力氣,細細看著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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