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28頁

「眉貞。」我喚了一聲。

她沒有答應,臉孔看住假山石那面。

「眉貞!」

「嗯?」她應了,像一下子受涼鼻子塞了一樣。

「你冷嗎?」

「不,我正在想……那年夏天我生病,你、秦同強和張若白天天來看我。那夜姨母不在家,我們坐在葡萄架下,張若白正彈著這支曲子,我的表妹從房里出來,斥罵我們不該打擾她。」

說起王眉貞的身世是相當可憐的,三歲的時候沒有父親,四歲的時候母親也死去;三個兄妹,哥姊被王家伯伯收領,五歲的她隨著姨母到南方來。姨丈姨母愛她象掌上明珠,就因為她們太愛她,她成了他們獨生女兒的眼中針;常常背地里冷諷熱嘲,使她幾乎沒有一日不偷流著眼淚。除去秦同強的死追的勁,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使她這樣快便接受了他的訂婚的提議。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完畢了,接下去的是《歸來吧,蘇蓮托》。我隨著王眉貞向假山口那邊看去,依稀記起在她姨母家里,那或亮或暗的葡萄葉陰影中,或隱或現的露著張若白的含情脈脈的眼楮。也就是陪伴王眉貞的那兩個星期,我們有了天天見面的機會。王眉貞後來說張若白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陪秦同強去看她,也許她是對的,但是,這一切又有什麼不同呢!

吉他的聲響歇住了,掌聲里夾雜著「安可」聲。林斌大聲地嚷道︰

「慢著,慢著,小費先賞!」

熱烈的笑聲使冰冷的空氣和暖了。

秦同強來找王眉貞,我連忙問他,可知道水越在哪里。

這是新年假期的最後一天。太陽站得無窮遠,有氣沒力地打呵欠,風吹在臉上和刀刮一樣的。

午飯後,祖母穿了一身厚棉衣,帶了多寶姊去探望患了慢性氣管炎的姨婆。她們的三輪車輾在路旁的積雪上去遠了,我回身關好竹籬門,呵著雙手走近大榕樹。大榕樹落了葉,天也顯得怪沒勁的。秋海棠和黃菊、紫菊,早已失去引人的風采了,我真懷疑明年還會開花不。小池已經冷透,厚厚的結上一層冰,金魚死光了。

王眉貞訂婚那夜,水越送我回家,一路上誰也沒有話。我想安慰他,就不知道怎麼啟口。他送我入了小庭院,走過小池畔,還是無言地陪我走著,直到我走近樓梯,回過身來和他說再見。

「再見了,淨華。」他握住我伸出來的手,引我的手背近到唇邊親吻著,放下我的手,回過身子大踏步地去了。

三天過後下了兩天雪,我安慰自己他被雪阻。昨兒出太陽,沒有他的訊息,我直覺的心中懷著極大的不安了。

祖母房中日本式火缽里燃著無濟于事的炭火。我蹲子,用火箸撥開紅炭上面的灰,添進幾塊黑炭,看它絲絲地燃起來。溫暖的空氣燻著我的臉,和著令人不適的氣味,我閉上眼,別轉面孔貼在光滑灼熱的缽沿上。

一陣小鈴鐺的響聲,我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時覺得水越的來,是這樣自然而且必然的事。當然我得好好兒地埋怨他一番。竹籬門刮地的聲音想著時,我提著猛跳的心,連爬帶跪的躲入盥洗室里;可惜多寶姊不在家,不然的話央她下去騙說我已經出去了。

一個人以上的腳步聲踩沉我的心,接著是王眉貞小姐那進了墳墓也不會更改的,對我連名帶姓的呼聲。我僵尸般地挺立在樓梯頭上,心里無由的惱怒起這鼻子凍得通紅的她,和她身後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強來。

「喲,怎樣你居然在家呀?」紅糟鼻子的人叫著。

「我不在家你來干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從鼻子里出氣的「鏗鐺鏘」的只此一家的笑聲。

奇不奇?難道有什麼值得發笑的嗎?

我們走入祖母臥室,王眉貞月兌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里,解下頭上的三角巾交給她的「跟班」。口里噓著氣,雙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月兌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問。

「到姨婆家去了。」

「我們可是專誠來拜訪她老人家來的哩!我想,這麼寶貴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兒玩兒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訪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訪的人偏偏留在家里。」

「呵呵呵,呵呵呵。」特種聲調的笑聲又起了。

促狹鬼的王眉貞走近來,捉住我的肩膀,頭傾這邊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開她的手,說,「坐下去,讓我給你們端茶來。」

熱茶在手,听王眉貞訴說聖誕節後一天,他們在秦家宴請親友的事。周心秀的母親喝醉了酒,邊笑邊哭邊吐的,嚇壞了她。秦同強的姑丈是個矮胖子,拖住斑個子的表姊跳華爾茲,胡須被表姊的項鏈夾住了,笑壞了她。說罷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樂上五分鐘。秦同強反背著手在房里踱著方步,這時停在五屜櫃前,欣賞名畫般望著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這使無話可說的他找到了話題,問我父母的近況怎麼樣。

我父母最近的情況是令人高興的,物質上贊助的人愈來愈多,精神上的打氣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銷路廣大的報紙,曾譽父親為舍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親的病體也大見好轉了。

「你可知道張若白的父親捐助了你們家義學三千美金的事嗎?」王眉貞听見我說完後問。

「什麼?」我很驚愕。

「眉貞,你一定得把人際不願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說出來嗎?」秦同強皺著眉。

王眉貞細眉毛一揚,紅鼻子跟著向上抽,說︰「他不願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說給她听是好心。」

于是她好心到底,從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張若白的書桌上,發現一紙我父親簽名的收據說起︰說到張若白怎樣的再三叮囑秦同強,別讓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這件事。

「張若白不願意被人誤會,他在向誰展開某種方式的攻勢。」王眉貞怕我不了解般的加一句解釋。

「沒有人會誤會的。」我說,「難道有人說,他在向那些可憐的失學孩子們,展開什麼攻勢嗎?」

她默默地望著我,我垂下眼皮看著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撥開,再添進一些黑炭。想著父親來信里確實提過一位張姓善士的捐助,當時我還和祖母說,奇怪這個人為什麼要用美金來計算。

他們回去的時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廚房里,小兵里舀出一大碗的冷飯,用貓魚和肉汁攪拌了一回,倒進貌碗里。大白和小貓圍攏來,咪嗚咪嗚地叫。

黑暗里我仰臥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餓,胃里的茶水在沖擊,發著淙淙的響聲。

許多天過去了,沒見著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沒有回音。我守在他經常來往的路口,見不著他的蹤影。兩三次我望見他遠遠的在那邊,但他的動作比風還快,沒等到我趕上去,便沒有了。

我的心里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沒有渴望見他一面來得急切。

這天星期六,正午鐘敲過,潮水樣的人群流向學校門外去,漸漸的,院廣樓高的校園平靜下來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襯著光禿無葉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幾近麻木的腳趾發疼。我的手指彎曲著,無法伸直的鉤住手中的書籍。寒風控制了這大地,何況我身上的衣著,無數細針般的觸到我的皮膚里,但是,這將是個好機會,我或許能夠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這時候還會留在學校里,一定不會作著煞費經營的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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