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搞到這步田地?
「你看到了,北漠現在就是這樣。人人都怕死躲懶,唯一想沖鋒陷陣的偏偏是個無用的娘兒們,我秦天白傲慢一世,晚年居然成了個瘸子,淪落到如此可笑——」
「將軍,二小姐不是無用的娘兒們。」
「你听听你說的是什麼話?」將軍突然發怒,狠狠把酒碗摔到地上,碎了滿地。「她好歹也是個小姐,一個好好的閨女搞得男不男、女不女,還沒嫁人呢,就給馬賊……被馬賊……」
嗓音啞了,竟是說不下去。他的心疼,全藏在嚴厲暴躁的言行下。
江萬翼沉穩冷靜地開口,嗓音篤定,「小姐沒事。」
一雙滿布紅絲的蒼老鷹眼抬起,將軍半帶疑惑、半帶祈求地望著他,半信半疑地問︰「你是說……郁兒她並沒有……遭到……」
江萬翼緩緩道︰「二小姐是受了重傷,但馬賊沒踫她。」
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冒著生命危險,單騎入山救了她。但這一點江萬翼並沒有多說。
秦將軍明顯地松了一口大氣,彷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拿起另一個酒碗的大手還在微微顫抖。
「倒酒。」
江萬翼謹守其分,接過了海碗,斟上滿滿的粗酒。秦將軍舉碗,不發一語地一仰而盡,然後,砰的一聲又把碗重重放下,「再來。你也喝。」酒味刺鼻,入喉更像刀子一樣濃烈刮喉,但江萬翼面不改色,仰首喝干。
北漠絕非輕松之地,他接下的,更是棘手至極的任務。就如這酒,難以入喉,後勁又強。
但江萬翼沒有猶豫,他知道自己非來這一趟不可。
當夜,新月未明,星光正燦爛。
同樣一片星空下,心情竟是如此不同。
曾經,秦雪郁在夜里、火堆旁,裹著件毛皮大氅,全神貫注細听軍中的大叔們高談闊論。人人提著當年勇,口沫橫飛地評論著兵法,教她怎麼誘敵、追捕、破陣、殺人……她字字入耳、句句入心,全都記得清清楚楚,比誰都學得好、學得快。
隨著年月過去,驍勇善戰的北漠軍漸漸凋零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年輕而毛躁的新血。他們怪罪秦將軍近年昏庸,甚至怪罪將軍無後,沒有兒子繼承衣缽。看看西疆慕容,父子兩代把駐地顧得固若金湯,老慕容將軍還因此步步高升,榮寵加身,回到京城主掌兵部;而曾與慕容大將軍齊名的北漠秦天白,卻早就不復當年的威名。
在這種時候,秦雪郁胸口總有股氣要沖出來似的,想對所有人怒吼——
她也是將軍之後!她也能帶兵打仗、她也能破陣殺敵!她……
事實是,無論她再怎麼努力,依然得不到軍心。誰都不想讓一個女流之輩率領,對她的能耐始終都有疑慮。
曾幾何時,她不再扮演安靜聆听、吸收的角色。今夜,她在星空下成了詳細解說的那個人,一五一十地,對著一個沉默的男子,把她這幾年來所花的、心血,一一細說分明。
因為交兵符不是把令牌一張推過去就算數,相關的軍籍資料、軍糧軍馬的數量、附近駐軍分布、地形概況……全都要交接過去。而硬生生被拔除了領軍職餃的秦雪郁,除了臉色蒼白之外,毫無異狀。說話嗓音平穩篤定,解釋也簡潔有力、極富條理。她真的不是泛泛之輩。江萬翼安靜傾听,心里默默在稱許。就算堂堂六尺男子漢遇上了這樣的事情,都不免意氣用事、遷怒發火;但秦雪郁年紀不大,卻有大將之風。可惜生為女兒身,若是個男子,絕對足以與西疆慕容的將門虎子相匹敵。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有什麼疑問的話,隨時派人來找我。」她解說到一個段落,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們在江萬翼落腳的營帳外低聲商討。京里來的援軍住在北漠軍駐地的最外側,緊臨著寬闊的齊斯河。戒備雖森嚴,但守夜弟兄都離得遠遠的,讓他們能放心對談。
而她一住口,河水潺潺奔流聲便大了起來,襯得兩人之間更加安靜。
「你都听進去了嗎?」說了那麼多,見他從頭到尾都沒吭聲也沒反應,秦雪郁不大放心地追問了一句。這人到底是反應慢、個性深沉,還是不擅言詞?
「嗯。」江萬翼點了點頭。
「我有些東西說得很快,北漠又有很多地形險峻詭譎的地方……」
「我都听見了,秦參將不用擔心。」听他這麼一叫,秦雪郁的心頭就是一疼。
她的兵符一交出去,「參將」這軍餃便猶如虛設,毫無實質的權力了。努力多年,竟出了這麼大的差錯,遭受到這樣的打擊。沒人為她求情,連自己舍命帶領的士兵們也都袖手旁觀,還得雙手把一切奉送給這個外人。
想到這里,她待不下去了,站起身就想離開。
卻是重傷方愈,加上心情激蕩,一個站不穩,險些跌倒。秦雪郁跟槍了一下,被堅硬的手臂扶住。
「二小姐小心。」低沉嗓音在她耳後響起。
她是秦參將,不是二小姐!她是秦參將,不是二小姐!她的心中不斷的吶喊著,越來越大聲!
「這些年,二小姐辛苦了。我會好好整頓北漠軍,絕不讓二小姐的心血付諸流水。」江萬翼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似的,加了這一句。因為他話不多,每個字都說得又慢又穩,就像是慎重其事地允諾著她,讓秦雪郁被莫名的一陣酸意淹沒。這個安靜沉默的男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甚至,比秦雪郁自己的親生父親還要了解她、心疼她!
她眼眶已經辣了,鼻頭也發酸,竟是止也止不住,一顆淚珠滾落臉頰,然後又是一顆。
第3章(2)
「二小姐莫哭……」
來不及了。她累積多時的驚恐、慌亂、焦躁、委屈、受傷……全都在今夜開始翻騰,如同一鍋煮滾的粥,亂紛紛。
想也沒多想地,如同天經地義一般,她轉頭埋進溫暖而熟悉的懷抱,哽咽抽泣。
他救過她,還不只一次看過她最脆弱無用的模樣,所以今夜的眼淚,也不怕讓他看見了。
她即使痛哭,還是壓抑悶聲,像受傷的動物發出的微弱哀鳴,讓江萬翼胸口也一陣陣絞痛。懷中人兒哭得身子都微微顫抖。他真的,真的很想不顧一切,緊緊摟住,小心拍撫她才受過傷的背。
但鐵鑄般的雙臂也如鐵鑄般重,抬到一半,就廢然放下。只得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任她盡情發泄。
清醒時,他始終沒有勇氣抱她。
接下來好幾日,秦雪郁都沒臉見江萬翼。只要一想到那夜自己居然痛哭流涕成那樣,就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算了。
又不是當年的小孩了,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這話還是他教的;結果才吃了個敗仗、受了重傷,這幾年的艱苦磨練就像全白費了,忘得一干二淨,又變回那個無助的女娃。
真是懊惱透了。幸好軍營夠大,存心要躲是一定躲得掉。她知道這幾天江萬翼都忙著清點編隊,所以還故意遠遠躲到馬廄去,幫著刷馬、拌馬料喂食、清理之後,還選了一匹,上好鞍。
「參將,你要做什麼?」負責戰馬的小兵有些傻眼,呆呆地問。
「我幫你們把馬帶出去遛一遛,不成嗎?」
「可是要上哪去遛?」小兵還是大惑不解,「就參將一個,不帶其它兵?這樣不妥,最近外頭馬賊猖獗……」
帶了又有何用?出事的時候,還不是跑得一干二淨?秦雪郁心一擰,不想再多費唇舌,抓了馬鞭,翻身就上馬,姿態帥氣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