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安氣得差點咬碎兩顆臼齒。「再、見!」那轉身的氣勢,猶如荊軻刺秦王臨行前的壯烈激昂,她眼中冒著怒火,姿態是驕傲的,讓人幾乎要相信她的決心。
他不自覺地伸手拿起擱在桌面上的名片,細細端詳。「雷家安……」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自他的唇角揚起。
相較于一開始的滿口官腔與吹捧,他反倒欣賞她剛剛表現出的骨氣,如果,不是作戲的話……
十五分鐘過去,出乎婁南軒預料,雷家安並沒有再出現。
他走出屋外,想看看她是不是坐在外面,蹺著二郎腿,料定他會回心轉意。
天色已暗,他亮起檐前的燈。
沒有。
「這女人該不會真的想走下山」他皺起濃眉,開始有點擔心。
他在木屋四周尋了一遍,都不見雷家安的身影,最後,他進屋匆匆抓起掛在門邊的車鑰匙,追了出去。
車子開了快十分鐘,才看見前方一抹艷麗的身影,手拎著一雙銀色高跟鞋,另一手拿著掌上型的小手電筒,發出微弱的光線照路。
他緩下車速,按下車窗,跟在她身旁,她仍目視前方,加快腳步。
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竟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有需要這麼倔嗎?
「雷家安。」他喚她。
她終于停了下來,怒視他。「你是想來看看我有沒有本事走完全程,還是終于良心發現想載我下山?」
他相信,她絕對有毅力走完全程,如果沒被人拖進樹林里的話。
「上不上車?」他莫名地冒火。
雷家安一听,下巴揚起,從車後繞到車頭邊,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十分能屈能伸。
「去哪里?」
「往山下開吧!我會告訴你怎麼走。」她不客氣地指揮。雖然一雙腳又痛又麻,她還是不忘擺出優雅的坐姿,以免有示弱的意味。
車子往山下行駛,兩人都不說話,像是誰先開口誰就輸了般莫名地堅持沉默,車內流漫著與氣氛不符的輕柔鋼琴樂曲。
「啊……等等,停一下!」她突然大叫。
他停下車,見她匆匆打開車門往後跑,從路邊拾了幾顆手掌大的石塊,以及樹枝,在地上堆成堆,然後拍拍手,拂去泥土,又上車。
「可以走了。」
「那是什麼?」他踩下油門,繼續前進。
「路標。」她看來十分得意。「這樣我明天上山就不會再迷路了。」
「你還來?」
「當然!」她語氣堅定。
他想,是不是該趁現在把她扔下車,以免明天又來煩他。想是這麼想,但腳下的油門仍踩著沒放。
「要不是今天下午在這座山里繞了三次都找不到,我才不會搭計程車來,還那麼可憐自己走下山。」她順便抱怨,想挖出他一點內疚。
「找不到路,你可以回去。」他下顎冒出青筋,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感恩?他不是已經追出來載她了嗎?
她的嘴角小小地抖了一下,仿佛他說了一個冷笑話。她的性格若是這麼容易退卻,能坐上「總監」這個位置嗎?
「怎麼不說你干脆答應,省得我再多跑一趟。」她斜睇他一眼。
他不冷不熱地笑。「你看過我的作品辦展嗎?」這個問題擺明用來質疑她的智商。
兩人恢復沉默,一種無聲的較勁在彼此間拉鋸。
雷家安很想再揶揄他幾句,但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只會延緩她達到目的的時間。一道突兀的手機鈴聲打破車內緊窒的氣氛,解救了她不敢還擊的孬樣。
鮑司打來的電話。
「喂,」她接起電話。「喔,找到了……嗯,怎麼樣啊?」說到一半,她瞄了他一眼,回到電話上。「難搞。」
他大約猜得到她和對方正在討論自己,笑意不小心從喉間竄了出來——她罵人倒是挺光明磊落的。
「我暫時不回台北。多久?」她又看看他,他表情漠然,直視前方。「大概要長期抗戰。對了,山上手機的訊號不大好,我會定時跟公司聯絡,不是什麼重大事件的話,你們就自己決定。」
這是宣戰——告訴婁南軒,別想她會這麼容易打消念頭。
她沒看見,他的臉部線條由僵直緩緩轉為柔和。
這個女人,很有意思,如果不要堆出那麼多商業的虛偽表情,會更好一點。
結束通話後,她輕咬著下唇低低地笑。
他挑挑眉,默不作聲。
雷家安看了看他,心情突然轉好,愈笑愈燦爛。
長得帥但話多的男人顯得流里流氣,長得平凡又木訥的男人則感覺缺乏自信,婁南軒雖然擺出拒人千里的冷漠,卻十分對她的眼。對于接下來的「長期抗戰」她開始產生期待,也許工作之余還能擦出什麼意外的火花。
「不好奇我笑什麼?」她問。
「就算我不問,我想你也很難忍得住。」
他的回答令她發笑,果然忍不住版訴他。「剛才,我部屬建議我用苦肉計,再不然就用美人計,你覺得哪一種比較容易成功?」
他瞟她一眼。「他有沒有建議你直接放棄回台北?」
她回瞄他一眼,甜甜一笑。「抱歉,那兩個字我忘了怎麼寫。」
他不置可否,嘴角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
她也笑。
笑得陰險狡詐,笑得各懷鬼胎。
第一回合交手,雙方均無退讓的意思,打成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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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婁南軒徹夜未眠,整晚待在工作室里。
有些感覺,他想抓下來,他的腦中充滿鮮艷的色彩,過去,他的作品很少出現兩個以上的顏色,此時,他有了一些不一樣的靈感。
畫完最後一筆,他松松已低俯整晚的肩頭,從一疊凌亂的手稿中,一張一張瀏覽,終于滿意地走往屋里,為自己煮杯咖啡。
天色早已亮透,時間是早上九點。
他听見屋外有說話的聲音,一股莫名的沖動驅使他走出門外。
原來是住在附近的果農。
「喲,婁桑,剛剛收的梨子,你粗看看。」
他沒有推辭,笑著收了下來。
「上次你送偶那個盤子啊!厚,金好用,偶老婆現在水果都切粉漂亮晃在盤子里,粗起來特別甜。」由于婁南軒听不懂台語,果農用著蹩腳的國語跟他說。
他揚起親切的笑容,仿佛從雲端流泄而下的金黃色陽光,耀眼燦爛。
丙農抓抓頸子,有點羞澀,心想,怎麼男人笑起來也口以這麼美。
如果雷家安看見他此時的笑,恐怕兩顆眼珠子會直接掉落地面,以為見鬼了。
丙農離開後,他的視線下意識地望向階梯後方。
好一會兒,他才自嘲,神經病,難不成還等著那個女人來煩嗎?
第二章
對于初次配合的藝術家,雷家安通常會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深入了解對方的作品及個性、培養感情,以建立後續長期的合作默契。
她下山後就近在鎮上唯一一間簡陋的旅館投宿,沒想到半夜被跳蚤咬得渾身發癢,她爬起來清洗浴白,彎著身體,在浴白里睡睡醒醒,全身酸痛。
最後,她決定回台北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從住處到南投山區來回就要花去她近五個小時的時間,看來,想繼續說服婁南軒必須另外想辦法了。
午後,雷家安在家享用一頓豐盛的午餐後,從置物間挖出一些很久沒用的裝備,全塞進休旅車,往婁南軒住處出發。
山間岔路,看見自己昨晚做的路標,她綻開笑容。至少,婁南軒沒小人到在回程時將路標搗毀。
到達目的地,她爬上長長的階梯,走到木屋前門,門緊閉著。
敲敲門,門居然就給推開了,探頭進去,沒看見婁南軒的身影,她決定在門外等待他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