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15頁

不過就算是他的警告又能怎樣?只要她踏入這金鑾殿,面見鸞姬太後,便有足夠的自信贏得太後的青睞,從此完全月兌離他的掌控,從此——便是此方彼方,她會驕傲地站在與他對立的位置,絕不會再受他擺布!

「你的這一聲謝,我听不出半點誠意呢。」修屏遙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絲不淺的玩味,「但有一點你說錯了,芸蛾丫頭是自願跟隨于你,可不是我派出去的。」

「這樣嗎?」水沁泠未置可否地笑笑,並不多言。

「不過——」修屏遙手指撫唇,「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如你所願摘了陸寅的腦袋,你是不是會加倍感激我?」

水沁泠忽地抬了眼眸看他,眼底再沒有半分笑意。竟然……被他發現了嗎?

「陸寅跟在我後面十余載,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沒做過,惹上幾個仇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呵——如今我替你報了這個仇,你難道不該感謝我?」修屏遙不以為意地笑笑,悠閑的口吻像是在說著今晚的天氣,而不是一條人命,「不過我倒真是驚訝,你偽裝的本事竟這麼好。先前你舍己救人,為他求情,假裝一臉誠懇的模樣,讓我以為你多天真善良,多在乎天下蒼生——哈哈,」他縱聲大笑,竟沒有半絲動怒的跡象,相反——他對她牙癢至極,「好狡猾的丫頭,差點將我也一同誆騙了去。」

最後那句話幾乎是咬著她的耳朵說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欲。

如今終于能夠將從前的許多細節串聯成線,包括她住在留香苑里四處籠絡人心,包括她表面上對陸寅的袒護,還包括很早的時候她在馬廄喂馬——他知道她藏著東西,卻到後來才明白,她藏的便也是五石散,所以那日陸寅的馬會受驚發瘋。

水沁泠淡淡撇過眼眸,「修大人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取他性命?」依他的脾氣,應該是留著陸寅的性命來刺激她才更有意思吧。

修屏遙勾了勾唇,「反正我早就看他膩煩,倒不如賣你一個人情,有何不可?」

水沁泠咬唇沉默,手指卻藏在袖中微微顫抖著。這叫什麼?她以為自己計劃的一切天衣無縫,沒想到卻被他輕松看穿——她所有的自信,所有的努力,便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倒不如賣你一個人情」全部擊潰!她從來沒有輸得這麼徹底——

不,不不,她絕不能認輸!這只是一個開始,一盤棋局,她只是下錯一粒子而已,以後的棋路還很長,很長……今日輸掉的,日後她必會雙倍贏回來!

水沁泠的眼底逐漸流露出一絲微笑。修屏遙,我確實應該感謝你的,是你斬斷了那些不該有的情絲,讓我再次面對你時,可以毫不猶豫地定下自己的立場——水與火從來無法交融,如同我們原本就該站在兩個極端的位置,針鋒相對,沒有交集,永遠——都不會有。

「快些進殿吧,我期待著你的表現。」修屏遙攏了寬大的衣袖,一笑即去,「來日方長啊,小女子。」

水沁泠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許久,低低應聲︰「來日方長,修大人。」

是的,來日方長。

心頭一瞬豁然,水沁泠小小吐了口氣,才偏過頭,便見右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

「譚亦!」她笑著招呼。

譚亦聞言回頭,愣了半刻,「你是……」

「水沁泠,不記得了?」水沁泠笑吟吟走上前去,雖是一副熱絡的口吻,卻不會讓人覺得有失分寸,或許那張玲瓏如玉的臉蛋天生便適合堆出笑容的,「上次會試打翻了硯台,還吵到你的那個。」

「水沁泠?」譚亦細細打量她一番,這才瞧出三分相似的眉目。莫非是妝容的作用——原先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如今卻煥發出全然不同的神采。猛然察覺不妥,他尷尬地移開視線,像是為了掩飾地冷哼一聲,「倒要恭喜你撿了便宜。」

這人從來就不會說句好听的話。水沁泠心下一笑,似不經意問道︰「不知那件無頭尸案查得怎麼樣了?」

「你也想來笑話我,是嗎?」譚亦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捏緊拳頭,「跟那些人一樣,一起來笑話我,說我眼高手低,難勝重任,你們——你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水沁泠怔了怔,旋即微笑,「不,我只是想,那件案子,或許並沒有凶手的……」如今看來,他寧願被眾人嘲笑自己能力不夠,也不願跟隨上官弄虛作假,果真是個正直的家伙。水沁泠心下頓生不少好感,輕言道︰「河水再清,也會有泥沙沉積。一個人,平生再怎樣光明磊落,積善行德,也難免會被人描上污點——」她朝他明媚一笑,兩靨生花,「但,河水之所以長清,在于它能沉澱那些泥沙。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夠了。一如屈大夫所言︰‘又安能以皎皎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微言淡語,卻讓譚亦听得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水沁泠掩嘴笑了笑,顯露女兒家的嬌妍之態,「我說得不好嗎?」不是問他「對不對」,而是問他「好不好」?

譚亦搖頭,頭一次放下架子,「你說得對,說得好。我只是不曾料到,上官大人竟——」他當即改口,苦笑道︰「我為此抑郁多日,不想到最後竟是被你指點迷津。」

水沁泠失笑,「因為我是個姑娘家?」心下不免嘆息,世上的男人對女人總是有些偏見,同樣的大道理,若由男人說出便是理所當然,但若從女人口中道出,是否便是匪夷所思了?她撇過眼眸,看著長廊宮燈在黑夜里明明滅滅,落在地上都是殘缺不齊的影子。許多心思便也如這燈火般迷離繚亂,或許,從頭至尾都沒有介意她性別的,只有……他。

水沁泠心口猛一跳,揮揮衣袖趕走腦海里的影子。

譚亦沉默不語。兩人就這樣並肩走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什麼,「我听說,你被右大臣趕出來了?」他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膽敢違背他意願的,你水沁泠是第一個。」

水沁泠腳步忽頓,臉上有一瞬的不可置信。她被修屏遙趕出留香苑的事,如果連譚亦都知道的話,也就意味著——整個朝廷都知道!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修屏遙這樣做,竟是為了她好?!筆意和她斷絕關系,並散播消息,讓全朝廷都知道她不願與他同流合污,那麼——欣賞她的就會變成左大臣的一方。那麼,便連鸞姬太後也會對她刮目相看的吧?

不不,不可能,簡直荒唐!那個男人怎麼可能會這麼做?

水沁泠惘然抬了眼眸,遠遠地還能找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他談笑風生,他輕步雅然。水沁泠站著不動,就這樣遠遠地看著他被人流簇擁著走進金鑾殿里,他的臉龐一剎那間被金光包圍,所有的羅愁綺恨,也在該一剎那間寂滅無痕。

唯留盡處兩盞燭火,在漫長的永夜里寥寥搖曳著。亭外紫薇朱槿,仿佛還枕著小窗濃睡。

水沁泠抬手蒙住眼楮,恍惚間竟以為自己產生了某種幻覺。是否因為多久以前悄然盛放的心意得不到回報,到底有些不甘不願,才會衍生出這樣的……自作多情的臆測。

倘若他會為她付出——那麼,一定是只有天誅地滅時才會有的可能。

「水沁泠?」譚亦在前面喊她。

「呵呵抱歉,抱歉。」水沁泠笑著跟了上去。

流光易把人拋,一晃眼便過去三年。

「頤安七年,鸞姬太後力排眾議,破格提拔殿試女探花水沁泠為相,輔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蘭心蕙質,籌資大興女子學堂,更建待媛詩社廣攬各地才女,此後女子參政之風漸成。」——史出《女丞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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