迸振塘點頭附和。此時,他心頭也是千頭萬緒,無法分辨誰是誰非。他抱起想柔虛軟的嬌軀,溫言安慰︰「想柔,你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吧。」
想柔無言地點頭,她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再做任何的思考,也害怕做進一步的推測。因為答案……
她輕顫起來,緊緊偎依向師兄溫暖、寬廣的懷抱,期待這副自幼守護她的男性胸膛,能保護她遠離冰冷、殘酷的現實。
只是,他還能像小時候那般為她遮風避雨嗎?他的懷抱仍是屬於她專有的嗎?
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爹爹死了,娘親瘋了,除了師兄外,再沒別的依靠。她緊抓住師兄將她輕放在床上後欲離去的身影,投身在他懷裏,哭著不願放開。
「柔兒……」振塘無奈,只好摟住她安慰。直到她疲累地睡著,才重新安置她,吩咐侍女好好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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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枝綴玉樓,是取自姜夔著名的泳梅詞之一「疏影」裏的首句︰「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樓前種有幾株梅樹。花開時,紅白相交,紅萼似美人唇上的胭脂艷麗,白花則似拂了滿身還亂的雪花皎潔。冷香襲人,每每吸引雪晴芳流連忘返。風揚為了討好嬌弱的愛妻,會在梅花盛開時節,命人在猶有寒意的花園裏設置火爐,邀集眾人舉行小型宴會。一則賞梅,一則聆賞晴芳的琴藝。
兩夫妻更不時在花下散步,直如同宿同棲的鴛鴦般恩愛,不愧對前任掌門雪乎南起造這座樓宇做為兩人成婚新房,並取名「苔枝綴玉樓」的用意。
長白山的春天來得稍晚,此時正是梅花盛開時節,只見紅萼白花與碧綠相映,淡雅的香氛隨風襲來,然而庭園裏空寂寥落,昔日的賞花之人如今安在?怎不令人見景情傷!
迸振塘走進苔枝綴玉樓所在的院落,心裏有感而發。還記得往年這時候園子裏熱鬧的情景,相對映今日落英滿地,嬌美的花蕊無人憐惜地片片飄零,任何人看了都不免心中一慟。
在梅樹下佇立許久,任往昔的美好潺潺流過心閭,振塘轉向和松風軒相通的正八角洞門。哀淒的愁情暫且自眼瞳裏褪下,眸光轉為深炯沉思。
不知從何時開始,師父待在做為書房用處的松風軒裏,比在苔枝綴玉樓時更多。
先前不曾在意,但在听了幾位師叔的臆測之後,不免意涌心動。
倒不是師父和師娘有任何不睦之處,師父對師娘始終是呵護備至,不曾有過絲毫冷淡。只是有時候和師父獨處時,會發覺恩師臉上突現一股落寞,眼光不自覺地投射向遙遠的某處,心神像是飄飛到千里之外了。有時他還會陷入無人能觸及的世界,嘴角含笑,仿佛想到什麼有趣的事。遇到這些時候,振塘只能默默垂立一旁,靜待師父神魂歸來。
這些微小的跡象,此時想來分外驚心。再對照師父病重之時,竟不是歇在苔枝綴玉樓裏讓師娘照顧,而是獨居於松風軒,便更奇怪了。
他問過幾名師弟,從他們嘴裏得知師父因練功岔氣,體弱感染風寒。師娘原有意要他移回苔枝綴玉樓裏照顧,師父卻以不想將風寒傳染給體弱的師娘而婉拒,日常起居多半是由幾名師弟輪流照料。
後來病軀漸漸好轉,起臥都能自理,師父便遣退弟子們不要他們守夜。據師弟們言,血案發生那天,師父雖未完全痊愈,但氣色不錯。三師弟在初更時還巡守了一遍,服侍師父安睡後,才回房歇息。
血案是發生在三更到四更之間,最先趕到的是想柔,三師叔緊跟著到,其他人陸續趕來所見到的情形,和想柔及三師叔描述的情景大致相同。
松風軒的寢室裏只有三人,分別是傷重不治的師父,抱著師父尸體痛哭的海師叔,及雙手沾血昏厥過去的師娘。
想柔指控海師叔是殺父凶手,可是插在師父胸前的凶刀卻是師娘的碧玉刀。然而師娘怎可能殺害自己的丈夫?
不過要指稱海潮是凶手,同樣缺乏動機,況且她曾不顧自身安全攔在師父靈前護衛。她有許多機會可以一走了之,卻選擇留下來,根本不像殺人凶手的作為。
但如果是兩人之外的第三者,為什麼海師叔不說,師娘不說?
迸振塘越想眉頭糾結得越緊,想要解開師父遇害的謎團,只有找師娘和海師叔問清楚。這也是他來苔枝綴玉樓的目的之一。
腳步沉重地走進半開的樓門,服侍雪晴芳的丫鬟小玉從裏閭走了出來。
看到古振塘,小玉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激動,眼眶一紅,聲音哽咽地喊道︰「少爺……」
「小玉,好久不見了,看來你又長高了。」振塘微扯嘴角溫和地凝視從小看到大的小丫頭。
「小五一早便听人說少爺回來了……」
「嗯。沒想到回來面對的卻是……」強烈的酸楚從胸臆直往上冒。等待游子的,不是倚閭盼歸的長者敞開的歡迎手臂,而是孤子泣血的慘痛局面要他收拾。振塘強烈自責起來。
迸人所謂︰「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他不但拋下與他情分如同父母親子的師父和師娘跑到關內找人決戰,還一去經年無消無息。他太不孝了。早知會有這種情形,他一步也不願離開長白。
他吸了吸鼻子,勉強壓抑住心中的悲痛。「師娘呢?」
「夫人……」小玉在眼眶打轉的淚終於滴下。「嗚……從掌門遇害那晚後,夫人就……」
振塘听了後心情更往下沉。果然如幾位師叔所言,師娘在師父過世後,便喪失心神,未曾清醒過來。
「帶我去見師娘。」
小玉含悲忍淚地點頭,邊走邊道︰「夫人那個樣子,我一個人沒辦法照料。幸虧小姐找來以前服侍夫人的李嬸。她未出嫁前是夫人的丫鬟。」
「我知道。你是李嬸嫁給李叔時,師父特別找來服侍師娘的。」
「少爺好記性。」小玉是山下獵戶的女兒,由於家貧,父母為了生計,不得不在她十歲時將她賣人為僕。
小玉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長白派上下都對她很好,夫人溫柔和氣,每個人都好相處。只是沒想到這麼和樂的人家,卻在一夜之間,風雲變色。隨著男主人的死亡,一家子落進愁雲慘霧之中。幸好古少爺在這時候回來了。
小玉也像其他人一樣,因為振塘的歸來,不安惶惑的心情終於找到了倚靠,暗暗松了口氣。
振塘遲疑地走進師娘的寢居。成年之後,他幾乎不曾踏人這裏。屋裏的擺設,依稀如記憶中,簡單卻不失雅致。隔著一層簾幔,婦人交談的聲音斷續傳進他耳裏。
「沒事了……沒事了……」
「不是我……不是我……」
「我知道。小姐,別怕。有阿彩在,沒人會傷害你。」
「阿彩?」振塘撩開簾幔,看到披散著發倚在床頭的雪晴芳突然抱住身前的婦人,驚惶失措的眼神在一陣迷惘之後,轉為清亮,抽搐的嘴角揚起一抹天真的淺笑。
「阿彩,你沒睡好是嗎?瞧你都長了魚尾紋。」
阿彩啼笑皆非地道︰「阿彩是老了,不是沒睡好。」
「胡說。你比我還小幾歲,怎會老呢?」
「阿彩不像小姐這般養尊處優。年紀一到,這魚尾紋自然就長出來。」
「是嗎?」雪晴芳表情疑惑,但很快又眉開眼笑了起來。「阿彩,幫我梳妝打扮。我要去看大師哥和海潮在做什麼!」
「小姐……」
「阿彩,快嘛!我要是再遲一點,這兩個家伙準又撇下我,不知道跑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