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羽躺在一個干燥的台面,她的右上臂有扎著布條,草藥天天換,那半環狀的丑陋傷口,雖然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尤其是在想到岱麟的時候。
今天是初五,他是否已在回程上了?
她在順安堂的第三天,大寶就假裝看病的人與她通暗號,讓她自行到三山門去等人。
「只要有人對你說︰‘鬼臉照鏡子’,你就可以跟他走了。」大寶仔細的交代著。
「鬼臉」指的就是石頭城,「鏡子」則是鏡子的涵洞地帶,她也才知道,許多反清復明的志士,為避風聲,都會躲到這里來。
他們大都披散著頭發,不梳辮子,或感傷崇禎舊事,或怒罵滿洲夷人,充滿了無法抒發的沉重感。
當中也有一些女眷,做些煮食、清洗的工作,這幾日,芮羽的傷就是她們照料的。
芮羽在這里幾乎成為英雄,因為她的傷是被岱麟砍的,所以,大家不時會在她面前慷慨激昂地罵著岱麟,並不知道她的另一番心情。
江潮聲遠遠傳來,在另一個石洞里的談話也隱隱約約到了耳朵里。
「真可惡,白白讓岱麟那小子溜掉!如果再多點時日就好了。」是顧端宇的聲音。
「可不是嘛!殺掉岱麟,就像去掉順治的右手,也好讓滿人明白,我們漢人不淨是一些不忠不義的降臣,更多的是保明的熱血義士!」有人附和著。
「我們一定要設法找出流落民間的二皇子及三皇子,在江南成立一個據點,再加上雲南的桂王,閩浙沿海的鄭成功,復明大業指日可待,滿夷得意不了多久的。」又有人說。
是指日可待嗎?芮羽環顧這陋室,像突圍不出的囚牢,而那些志士們,武功才華甚至不如要對付的岱麟,又怎麼能夠奪回已被大清征服的天下呢?
芮羽並非沒有國家民族的觀念,只是從小受父親退隱思想的影響,老覺得順治帝是異邦之主,崇禎帝是誤國之主,都不是天下人民的福祉,愈爭禍事愈多,還不如共推一個賢者,讓江山能長治久安。
當然,這些想法是不能說出來的,因為顧端宇已對當初她不願幫忙下藥的事耿耿于懷,在言行之間,總視她為不足以論大事的女流之輩,此時就更不會听她對反清復明之事的意見了。
正在相著時,外面一陣吵鬧,有人喊著,「快看,那不是岱麟的欽差船嗎?」
岱麟?芮羽忍痛爬下床,一步一步走向洞口,只見江面遼闊,在無邊的細雨中,三艘船前後並列成隊,其中最大的一艘,插著大清及八旗正白的旗幟,飄揚在空中。
「貝勒爺……」芮羽在心里喚著,腦海里一幕幕浮現過往。
他們在馬房前的初見。他買下她為僮僕。她陪他讀書。侍奉他生活起居。他們在江邊的談話,然後是那驚天動地的吻,還有手臂上無情的一刀……件件刻骨銘心,永難忘懷呀!
她從未因國仇而責怨他,也未因家恨而怪罪他,甚至挨上那痛極的一刀時,也都是心甘情願的。
她對他的感覺,超月兌了滿蒙之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別,階級及身分的差異,強烈龐大到可以包容一切,只有愛,而不可能有恨,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更無法去解釋清楚這心態。
然而,任她有再深情的牽念,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岱麟揚帆而去,永遠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多情總被無情誤呀!她的眼淚緩緩流下。
「好了!你的岱麟走了,也該看夠了吧?。」顧端宇在她身後冷冷的說。
「他並不是我的岱麟。」芮羽忙擦干眼淚說。
「不是?當我要殺他時,你不是一心要保護他嗎!」顧端宇板著臉道。
「我保護的是你呀!我這一刀不也是為你挨的嗎?」芮羽委屈地辯駁。
「你要想的不是這一刀為誰挨,而是誰給了你這一刀!」顧端宇厲聲說︰「你要明白岱麟的心狠手辣,在他的眼里,你、我,所有的漢人,都比一條蟲還不如,說殺就殺,根本無一絲一毫的情份!」
芮羽只是站著,臉色如雪一般的白,不敢回話。
彼端宇看著她,慨然而嘆地說︰「唉!你太單純了,這都只能怪父親將你保護得太好,完全不了解人心及江湖的險惡。」
「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護持顧家的命脈能在這亂世存活下去,如果他知道你從事這種危險的工作,在天之靈也會不安心的。」芮羽說。
「有國才有顧家的命脈,沒有國,又管他什麼傳承呢?」顧端宇回駁道︰「這是我永遠不變的想法,沒什麼好討論的!如今,江南的起義行動陷入困境,我打算到南方去投奔桂王,或者是鄭成功。」
「那麼遠呀?」芮羽心中其實想說的是,那不是一條更回不了頭的路嗎?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卻又不知該拿你怎麼辦。」顧端宇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幾天,我一直想告訴你,其實早在一年前,我就有楊家的消息了。」
「真的?」芮羽驚愕地說。
「千真萬確,一年前,楊士謙打听到我,輾轉送來了一封信,說他們為這斷玉盟約已經找了我們好多年。又半年後,他的兒子楊章弘也捎書信來,說他是遵守承諾之人,有玉為憑,他絕不會忘記這個婚約的。」顧端宇說。
芮羽听顧端宇的語氣,以及他直呼楊世伯之名的語氣,包含了極明顯的不屑,她感覺事情不太對勁,于是問︰「既然如此,為什麼拖到今天才說呢?」
「因為他們楊家是無恥的叛臣!」顧端宇的眼中閃著寒光,「你知道嗎?十二年前南京城破,楊士謙便是在大雨中跪降滿清的一個。他貪生怕死,苟且偷生,跑去攀附逆臣洪承疇,求得一個小小的官做;而楊章弘,也就是你的未婚夫,已是滿清舉人,明年預備參加春闈會試,進點進士。你說,這樣不忠不義的家族,我能讓你嫁過去嗎?」
既是不忠不義,卻又惦記著這小小的婚約,豈不矛盾?其實,她嫁不嫁楊章弘根本無所謂,但這是父親生前的一樁心願啊!
芮羽拿出胸前的漢玉說︰「大哥認為我嫁過去有辱清白家風,那我就不嫁,但爹爹曾交待,漢玉為顧家之寶,一定要合而為一。」
「這是什麼意思?」他皺眉問。
「爹爹說,婚約不成,玉也必須要拿回來。」她回答。
「這倒合理。」顧端宇說。
「爹還說,拿回玉之後,我就到白湖寺削發為尼,了卻殘生。」她又說。
「這——這太殘忍了吧?你才十八歲,日子還那麼長,這樣不是等于葬送了你這一生嗎?」他驚叫著。
以此刻芮羽的心境,終身無靠,所愛的人又遠去,出家為尼,並不是太壞的出路。
她淡淡的說︰「生于亂世,白湖寺或許反而是最安全清靜的地方。」
彼端宇凝視著芮羽半晌才嘆口氣說︰「或許爹是對的,他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以你的容貌和性情,不惹塵埃,塵埃也會來惹你,皈依佛門.你便躲開了‘紅顏薄命’的業障,我也才能無憂無慮地完成我的復明大計。」
「那一切就請大哥做主了。」芮羽輕輕的說。
她腦海中浮現了由湖面傳來的暮鼓晨鐘,白湖寺中一聲聲的梵唱,女尼們寂靜地禮佛,心中不再有障礙。
她唯一的疑問是,要多久才能忘卻塵世中的岱麟呢?
入了秋後,芮羽才隨著顧端宇來到北京城,原本顧端宇要一人奔波,但因他有案在身,不方便獨自一人拋頭露面,所以才帶著扮回男裝的芮羽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