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永嘉記》中,關于永嘉八輩蠶的記述更讓她看了十分吃驚,回去和蠶母師傅對照印證,還因此改善了養蠶的技術。
這些年,她從這兒淘到的古書里學到許多,時不時就會來這兒挖寶。
她在書櫃之間漫步,瀏覽翻找著書冊,不小心就忘了時間,直到鈴兒又來提醒,她方依依不舍的抱著幾本書冊去結帳。
癟台里的姑娘面無表情的拿繩子替她把書綁好。
「這些總共要三兩。」
听到書錢要這麼貴,一旁的鈴兒倒抽口氣︰「怎麼這麼——」
黑衣姑娘冷冷瞥來一眼,那冷眼如冰劍一般銳利,教鈴兒嚇得瞬間閉上了嘴,縮到了她身後。
「鈴兒,你先把書拿上車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書,轉身把那書拎給了身後畏縮的丫鬟。
鈴兒一听可以先走,立刻提抱著那幾本書,匆匆推門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沒念過多少書,不懂得這書有多好,您別介意。」她朝那櫃台後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兩銀元付帳。
黑衣姑娘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臉上的笑,粉唇依舊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兩銀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緩了些,不再銳利如刀。
她對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轉身出門,臨到門口,卻突然听到那姑娘開了金口。
「溫老板。」
听到這稱呼,她一僵,回身只見那姑娘看著她,說。
「秦老板說,溫老板若要開學堂,他可以提供習字本。」
她僵在門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姑娘看著她,過了半晌才翻了個白眼,道︰「秦老板听說溫老板想為底下工坊的孩子們開學堂,你可以回去同溫老板說,書舖子的秦老板願意無償提供習字本。」
她眨了眨眼,這才清了清喉嚨,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同溫老板說的。」
黑衣姑娘直視著她,然後將視線拉回了手邊的書冊上,再沒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飛快的轉身,戴上了帷帽,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上車後,她忍不住從窗內往外看,那書舖子靜靜的坐落在那兒,一只黑貓蜷縮在門邊曬太陽,隔著窗欞格紋,她能看見舖子里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著她。
心頭,莫名又一跳。
忽然間,知道這姑娘曉得。
她放下窗簾,將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許,那秦老板也知道。
這城里,還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並不是真的很在意人們知道多少,那並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這書舖子,也是周慶的嗎?
沒來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著的《六韜》,人都說《六韜》是偽書,可她後來發現,那不是,她在那書舖子里也看過那本書,還買了回家翻看,她覺得那不是偽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慶有關。
只不知,是敵是友。
她希望這書舖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從旁听說,可她行事應該要更加小心注意。
雖然那姑娘看似無惡意,她也不覺書舖子的老板對她存有惡心,但這些年她早已學會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車馬前行,穿街過巷,不一會兒,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車,跨進自家門檻,鈴兒抱著書跟在她身後。
「我頭有點暈,回房歇歇。」她一跨進門,就同那丫鬟把書拿了過來,開代,「你去忙你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虛,長年都待在屋里,出門一趟回來總要躺個好幾天,鈴兒應答一聲,乖巧點頭,轉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個兒小院走去,進門後關上了門,月兌上的衣裳,摘下頭上的發簪,卸去臉上胭脂,重新將散落的發束起,再從衣箱里,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卻在這時,看見被擱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從工坊里帶回來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撫模那塊布匹。
指月復下的布料極細且軟,上頭有著細微的紋路,用差異極微的白色絲線,織著長笛、桃花、流水與小船。
春風再起,讓窗外楊柳又飄曳起來,恍惚中,好似又看見他人在眼前,嗅聞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體溫與汗水的織錦。
剎那間,他似又在眼前,貼得她好近好近,遠遠超過該有的距離。
她能感覺到他垂下的鬢發黑絲拂過她的眼,察覺到他的氣息溜過她的頰。
心跳、體溫、味道……他頸邊的脈動……
還有,那雙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啞的聲音。
為什麼?
她記得他問,貼在她耳畔,問。
你為什麼這麼做?
一顆心,微微的一顫,每每听到他的聲音,都會這麼輕顫,教她屏息,忍不住閉眼抵擋。
閉上了眼,回憶卻再次紛至沓來,如潮水一般。
她記得許多和他有關的事,記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那日,請了大夫後,她拿著大夫開的方子,到藥舖抓藥,熬了藥給翠姨喝,翠姨的情況慢慢好轉,她卻沒有因此松下心來。
她將剩下的銀兩分成兩份,一份藏了起來,剩下的依然穿著男裝,拿去買了一些織布車機,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農家里,請農婦趁農閑時,織就布匹。
和農婦收布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來,城里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農婦收布,可那些是家里本就有織機的婦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為貧困,連織機都買不起的人家。
她將織機租賃給她們,還提供棉花,織機租金和棉花的價格,就以織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織布的農婦,她就請翠姨直接上門一個一個教到會。
翠姨念歸念,也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最終還是允諾幫忙。
翠姨盡力把她當小姐養,但除了識字念書,她對琴棋書畫一樣也不熟,刺繡織布更不是她擅長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長,從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親手做的。
她不懂織造,但她識字,她娘留了好幾櫃子的書給她,她從書里學到很多東西。
她和那些農婦說破了嘴皮子,才讓她們相信她不是騙子,現成的棉花和織機當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說服力。
那陣子,她到處奔走東西,幾乎跑斷了雙腿,差不多在那時,她才慶幸自己有著一雙天足,沒被帶去纏小腳,才有辦法這樣來回奔波。
事情一開始順利到讓她都有些頭暈,然後開始急轉直下。
那年秋收之後,不到一個月,她就收了十匹的布,她穿了男裝,扮成男人到城里做買賣,卻連一匹布也賣不出去。
人們不收她的布,即便價格壓再低,她說破了嘴皮子,跑遍了城里大半的布店、染坊、衣舖子,甚至估衣舖,卻沒有任何一間店家要收她的布。
「不行不行——」
「不用不用——」
「我不需要,儂快走開,走開——」
當她提著沉重的包袱,再一次被趕出了衣舖子時,雪花從天上飄了下來。
她搞不懂為什麼沒人要收她的布,一度還懷疑,是否人們都識出她是女子。
家境不好的女子,才會在外拋頭露臉。
可在這樣穿著男裝在外,來回奔走數月之後,她雙手因為搬東弄西變得皮粗肉厚,兩腳更是一再破皮到長出老繭,她甚至學著男人那般大手大腳的走路,學著男人那般提氣放聲說話,就連她自己看到水中倒影,都快認不出她自己,別人怎還會以為她是女子?
她不肯死心,卻知道自己可能賠得血本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