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住定 第23頁

「婁恬,我不敢求你原諒;惹你生氣,是我的罪過。我、我沒想過我這樣的人,會值得你真心相待。如果我知道了,一定會……」會怎樣?不接近她?不看她?不為她心醉神迷?

不不不!他根本一項也做不到!又能承諾些什麼!

「你會逃得遠遠的,最好從未與我相見。」她代他說完。

「不!」他搖頭,「我做不到。」

「你都能傷我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我……」

「你走,我現在不想見到任何人!我的心情太槽,說不出什麼好話,管不了你的真心或假意,沒力氣體貼你的忽冷忽熱,我只想一個人……」不想再多說話,她背過身,無力地坐在一張繡墩上,任憑心情更加糟糕下去,一點也不想掙扎,隨它去了。

他怎能在這個時候走,放她一個人難過?他不會走的,就是無言地陪陪她也好。他不知道是什麼教她這般傷心,也或許沒有能力解決她的問題,留下來是幫不了她什麼的,但他怎麼能走?他不要她的淚顏是他今晚最後的記憶,他不要她不開心!他也不要她……氣他。

當他還沒準備好時,他便開始說了——

「那幢恬靜居……是我父親一手規劃建造出來的——」直到發現自己竟是起了這樣的話頭,他有些驚駭地頓住。然後,發現說下去並不難,對于這件他從未與任何人談過的私己事,對著婁恬說出口,並不難。所以他接下去說了,也不在乎她是否听進去了。「我沒見過我父親。他在我未出生前便已病筆在前去應考的路途上。叔父告訴我,父親是一個很出色、很有才華的人,他不在乎家貧,讀書只為自娛,不為求取寶名仕途。十二歲父母雙亡之後,他一手拉拔幼弟成人,不求任何人的施舍憐憫,以著瘦弱的身軀去做各種粗重工作換取兩人的溫飽。長年的積勞下來,父親的身子也操壞了。」

婁恬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並悄悄地走過來打開扣環,將紗簾卷上去。

兩人的目光相對,她側身靠坐著窗台,伸手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他會意地探進半個身子,也側坐在窗台上。兩人好近,她身子向內,他的向外,一部份的衣袂是迭在一塊兒的。

「我父親有諸多長才,但因心性淡泊,日子但求溫飽,不求富貴,所以不曾刻意去尋求表現發揮。他幫叔父完成終身大事,自己卻從未打算過這方面的事。叔父說,父親身體不好,不想誤人,又喜愛清修,要不是叔父極力反對,父親早找一座山隱居修行去了——」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催他馬上說下去,也不顯露任何情緒觀感。知道他頓下來是為了整理心中的紛亂起伏,然後在今天一次說完。也就說這麼一次了。他那深藏的心事,從不與人說,不因為見外,而是、就是不願說出口,也不能暢意說出口。

他瞧見她頰邊遺留有未干的濕意,未及多想,便伸手要去拭。直到踫著了她粉頰,才驚得頓住動作,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羞羞然地拉下他的手,是想推開這樣不合宜的舉措,可反教他的大掌握住了她小手不放。她也就……由他了。

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了︰

「當時有一位告老還鄉的田姓官員打算在永昌城蓋一幢宅子養老。田老爺的兒子們在京城各有成就,沒一同回來,只有一個晚年意外得到的女兒承歡膝下。田老爺找來全永昌城的巧匠,請他們為他設計出最風雅、最得他心、最獨一無二的宅子,打算花一萬兩銀子去建造。在當時,那可是筆不得了的數目,一下子全永昌城的工匠都瘋狂投入這件工事的爭取,都想得到這件工程。我父親與其中一位工匠交好,在那名工匠的力邀下,同意加入幫忙。

「他一手包辦堪地、規劃、設計,以及陪同友人來到田老爺面前講解理念與爭取堡事的承包。在那時,父親遇見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田家的小姐。」

進入重點了,她知道。婁恬不是沒猜測過祝則堯極力阻撓她買下恬靜居的原因,想著他或許與這宅子、與那些鬧鬼傳聞的相關人物有極密切的關系……但又因前一陣子那些夫人們的說法而動搖,清明的肯定又迷糊了去。

「恬靜居花了兩年建造,父親與田小姐的情誼也在長期的相知之下,互許了終身。這件事,沒有幾個人知道。父親對田小姐百般珍護,一切以她的閨譽為念,不想她有絲毫損傷。」他看著她,眼神逐漸變得幽暗了——

「別說官家人通常不會與商家結親了,當時家里窮,就算一般人家也不會輕易把女兒嫁過來,何況田老爺呢?我父親心里自是明白這一點,于是決定上京趕考。他在家鄉是有功名的,只是無意于仕途罷了。為了田小姐,他必須去應考、必須金榜題名,全然不顧自己容易生病的身體是否負荷得了這樣長途的辛苦跋涉,也就去了。然後,五個月後,他的骨灰被一同去赴考的人送了回來。他在半路上便染上了不治之癥,病歿了。然後,又過了半年,田家小姐在恬靜居中庭的那株相思樹自縊了。」

他的手,冰涼而微顫,她以自己的溫暖包覆著他,給他送暖。他太需要這樣的慰藉了,忍不住雙手緊握她的,拉到臉頰上摩挲,貪婪地吸取她所有的溫柔。再多些、再多些!

「那麼,你呢?」她問著她最關心的。

「那一年,田老爺上京訪友,生了一場病,一直在兒子那邊休養。听到女兒自縊的消息,方才匆匆趕回來。傷心欲絕的田夫人不敢說出實情,不敢說出女兒在這一年內其實還生了一個孩子……她想保護女兒的閨譽,卻又解釋不出田小姐自縊的原由,被夫婿兒子們一再逼問之下,她竟情急說出——田小姐被夜里潛入的惡賊凌辱了,于是羞憤自殺——這樣的話。于是,官府密而不宣地四處抓采花賊,而田老爺與田夫人一直為著失去愛女而臥病不起,被兒子們接回京城奉養了,還將所有家僕帶走。而那個未出世就喪父、出世沒多久即喪母的嬰孩……在田小姐自縊之前,她請一個信得過的朋友將嬰孩帶走,請朋友將孩子送到祝家,讓孩子認祖歸宗,承繼香火。听說,我這名字,是父親取的。」他笑,抬頭看向天空,幾顆零散的星子布在黑幕上,月亮藏在厚厚的雲層後方,偶爾探出頭,偶爾遮掩。

「不是很光采的出身,是不?又因為這是該隨著時間被淡化掉的故事,許多的真相是無須澄清的。至于我,就這樣了。別人想怎麼說都無所謂,我只希望保留住案親與母親的共同記憶,我私心將恬靜居當成是他們留給我的遺產,該是屬于我的地方。所以很抱歉,總是阻撓你買下它。每次你想談買恬靜居的事,都被我推阻掉了,硬是帶你們四處看房子。」

「為什麼你叔父不肯直接將恬靜居送給你呢?他真的待你不好嗎?」婁恬低問著,覺得有些冷,起身抓來一件狐皮披肩要給他,他接過,卻是披在她肩上,牢牢披得密實。

「我不冷。」他對她搖頭。握住她手,他的手暖了,換她的手涼了,他小心呵護地搓撫著。「叔父恨恬靜居。當初若不是緣起于恬靜居,我父親不會遇見……我母親,那麼叔父就不會失去他最敬愛的大哥,他一直都是反對那樁戀情的人。父親的骨灰送回來時,我叔父去恬靜居大鬧咆哮,恨下得殺了我母親償命,不過還沒見著我母親的面,就被亂棒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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