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媽媽桑那兒偷出身分證及零錢,趁清晨時分茶室的保鏢們在睡覺時,逃出了茶室。
為了怕被發現抓回去,她由花蓮搭上火車、攔陌生人小貨車,一路沿著頭城、福隆、金山、三重躲躲藏藏,在輾轉流離後,最後選在了桃園落腳。
她向來認命,也從來不懂反抗,但在那一夜里,她肚里的孩子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氣,讓她激生出為人母的堅強,而不再是昔日那懵懂乖巧的小女孩了.
挺著個大肚子,她找了間簡陋卻願意收留她的小旅社住下,她在里頭當女中兼洗床單毛巾,孩子出世後她還曾去挑過水泥、在魚市里幫忙殺魚掏洗內髒、在餐廳里洗碗打雜,直至最後遇見了好心腸的金水嬸,蒙她收留,在她的美容院里當洗頭小妹,也好邊做活兒邊能照料孩子。
向來容易滿足的韓淑妹原當人生至此已然無憾,她想著只要自己夠努力,兒子日後自當成器,但她逐漸發現了現實的事與願違。
由于她得花太多的時間在維持母子兩人的生計上,對于兒子便疏于管教,再加上他天生的拗性,以及後天不良的生活環境所影響,小韓桀打從三歲起就會杵逆頂嘴,以及和大人作對了,他甚至可以流利地用三字經和大人干譙到底。
孩子要教好,尤其是男孩子,一個可以充當榜樣的父親是絕對少不了的,金水嬸常會這樣勸韓淑妹。
為了要讓兒子學好,韓淑妹終于听從了金水嬸的建議,她經由相親,點頭答應嫁給保證會將韓桀視同己出的張煥。
韓淑妹答應了,小韓桀卻不答應,甚至快要氣炸!
媽媽是他一個人的,他不懂母子倆明明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人,卻還要喊他「老背」(老爸)?
但不願意歸不願意,胡鬧歸胡鬧,他頭一回改變不了媽媽作下的決定,韓妹帶著他嫁給了張煥。
婚禮是在中午舉行的,禮成之後,一輛載了口梨木箱和些亂七八糟家當玩具的三輪板車,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緩緩踩進了忠義新村。
踩板車的是張煥,韓淑妹略顯局促不安地垂臉坐在他身旁,至于韓桀,則是憤恨難消地倒臥在板車後頭,隱身為眾多家當之一。
進了村子後,三輪板車引起村里孩子們及婆婆媽媽們的注意力。
「嘿!那是老張耶!他身邊那女人……ㄟ,真是他的新娘子嗎?」
女人家們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滿臉好奇地和笑呵呵的張煥打了招呼,而孩子們則是追逐起三輪車,追了一段路後,甚至還編起順口溜了。
三輪車,跑得快,上面載個新娘子!
新娘子,戴帽子,警察來了月兌褲子!
「不許罵我媽媽!」
兵碗瓢盆匡當當被推開,正在拍掌笑鬧的孩子們一臉錯愕,因為看見了從家當中探出的一張凶臉,那是一個年紀與他們相當的小男孩。
媽媽?!
板車上男孩的握拳惡嚷讓村里的婆婆媽媽,對這門婚事的好奇更濃了點。
那一日的黃昏,張煥屋外樹籬前,不請自來的鄰居幾乎快將門前小路給擠爆了。
婆婆媽媽們多半借著借油、借蔥之便,拐個彎來和新鄰居打聲招呼,小朋友們則是被大人的好奇心給傳染,紛紛借著打彈珠、玩泥巴之便,蹲在大人腳邊透過樹籬往屋內瞧,耳邊听著大人們的八卦。
他們張望著張煥除了過年外難得的笑容滿滿,也張望著那還穿著白色小洋裝,忙進忙出搬東西,舉止利落得不像個新娘子的韓淑妹。
「需不需要幫忙呀?」婆婆媽媽之中有人問了,笑得卻有點像是只黃鼠狼。
「真的不需要!」新娘子紅著臉趕緊回答,還拘謹小心地朝眾人鞠個躬,「謝謝大家!」話說完,那垂著小臉的韓淑妹就又躲回屋里去了。
「挺乖的一個小女生嘛,配老張實在是……呃,年紀差了點,可好漂亮的!」李媽媽對她印象不錯,贊不絕口。
「漂亮是漂亮,但說到了乖呀……」村里素有廣播電台之稱的吳婆婆,手臂上掛了只空菜籃晃著,邊哼氣邊刻意壓低了嗓音,「卻怕是裝出來的喲,否則怎麼可能會年紀輕輕就帶了個拖油瓶嫁過來?瞧那孩子怕都有八、九歲了,那她不是在十幾歲就當了媽的嗎?」
「也許是命苦……」李媽媽心疼地想象著,「年紀這麼小就死了丈夫……」
「什麼死了丈夫?」吳婆婆輕蔑噴息。「老張這檔子事你問我就對了,因為這門親事的中間人,鎮上美容院的老板娘金水嬸,正是我老二媳婦兒的三舅婆的堂佷的七表嫂,我剛剛還讓我媳婦兒去打過電話探問的……」
那一頭李媽媽等人還在讓吳婆婆的親屬表給弄得暈頭轉向之際,這一頭的吳婆婆已經又往下說了。
「那個女人是個山地婆,還沒嫁人卻生了個孩子,對于出身過往從來不提起,無親無戚一個人帶著孩子漂流在外的。」
「沒有嫁人怎麼能生孩子?」另一個擠過來的婦人小聲發問。
「呿!這話可就問得嫌見識不足了……」吳婆婆再度輕蔑噴息,語氣滿是鄙夷。「人家可是打山上來的,听說那些個山上番婆子的貞潔觀念可與咱們平地人的不太一樣,敢得很呢!又會喝酒又愛跳舞,成天不做事只愛玩。要我說呢,老張最好夠聰明,千萬別把經濟大權落入外人手里,否則難保將來不被他們兩母子給吸干抹盡,趕出家門去……啊啊啊……」
八卦還沒說完,吳婆婆的話已讓迎面一把竹掃帚,給硬生生切換成了尖叫。
幸好吳婆婆平日晨運做得勤快,一個矮身向左斜,驚險萬狀地避過了攻擊。
她雖避過了,但對方卻無意罷休,再來一記大漠橫掃,這回不單是吳婆婆,就連李媽媽等人都被嚇得一邊哇哇叫、一邊轉身逃跑,就連菜籃子和幾個空瓶罐都被倉卒扔在地上不及回頭去撿拾了。
眾婆婆媽媽在幾步路後撫胸回頭,這才看清楚了凶手是個大眼楮高鼻梁,明明生得好看得不得了,此時卻是滿臉戾氣的小男孩——那方才躲在三輪板車家當中的小男孩。
只見那男孩雙手高舉竹掃帚,形似關公握大刀,更似是頭出柙的小猛虎。
即便婆婆媽媽們都已被驅趕跑,小猛虎卻似還無意歇手,他轉了方向再掃,這一回瞄準的是那些蹲在籬笆旁觀望兼玩耍的小孩們。
「干XX!賓開!賓開!統統都滾開!吧嘛在人家門口說人家的壞話?」
成串台語髒話滿天飛,雖說有的話听不太懂,但光瞧那孩子的神情及語氣就已夠讓那些外省媽媽听得目瞪口呆兼皺眉頭了。
竹掃帚霍然再掃,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們或是跳開或是尖叫,有的僕滾、有的匍爬,甚至還有人當成了是在玩,跳繩般地閃來閃去,可就算原是當在玩耍的,在真的挨了幾下打,小手小腳劃出了血痕,終于信了對方的凶神惡煞絕非恫喝時,這才又哭又逃地,跑回家去搬救兵了。
沒多久後,不單是張家門口,就連附近幾戶的樹籬外都被淨空,小韓桀傲氣地扛著竹掃帚正待得意凱旋而歸,突然眼角餘光瞥見了個年紀比他小,一頭短發的小女孩,正蹲著身子定楮直勾勾地瞧著他,好半天沒動也沒跑。
「干XX!你還不走?」小韓桀再度揚高竹掃帚,也再次啟動惡嗓。
「小孩子不要說髒話,很難听的,我沒有罵你媽媽,你不可以打我。」女孩兒有雙黑白分明、彷佛泰山崩于前都還能夠平靜無波的大眼楮,她開口,聲音卻像小貓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