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還會帶你一起出國。」阿雪十八歲的聖誕節,他錯失了她的行蹤,也錯失邀她一同返美的機會。之後,他在電話里提過千百遞,而她,始終是保持沉默的听眾。
「那時你沒有開公司,打工賺的錢有限。」
她本想再加一句「養一只小麻雀不夠,還想添上一只懶貓?」可是諷刺的句子在他溫柔的手指穿過發間時,凝住。
「我沒有錢,你有啊。」
「既然這樣,為什麼一開始不說要帶我出去?」
她問到重點了,他低下頭,好半晌才抬眼,「因為我對自己不夠自信,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群,加上英文太破,我怕連自己適應都有困難,沒把所握能夠保護你。」
可若知道她會離家出走,再辛苦、再害怕,他都會把她帶在身邊。
「然後呢?我和你一起出國,會有什麼改變嗎?」
「至少你不會過得這麼寂寞。」不會變得憤世嫉俗,不會刻意避開人們的好心,不會和他變得疏離。
「我並不寂寞,我有阿敘。」她嘴硬。
「我知道。」
她把阿敘訓練得和她一樣,一樣用冷眼看待世界,一樣不讓感情輕易流露。他懷疑,那個孩子將來要怎麼愛人或被愛?
「所以我不寂寞!」她咬牙說道,好像講得夠用力就可以說服全世界,她的生活中並沒有「寂寞」這個形容詞。
他不同她爭辯,這是對病人的尊重與體諒。他繼續清洗她的頭發,換上新話題。「阿雪,醫生說爺爺老化得嚴重,他可以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回,輪到她不言語。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的姑姑、姑丈們,可他們終究是你血脈割不斷的至親。」
所以他們可以像水蛭,盡情在她身上吸取利益?她不需要這種親人。
她沒說話,但憎惡表情說出本心。好吧,他退一步,妥協。
「如果你不願意回老家、不願意見到他們,不如我利用休假,開車帶你和爺爺、女乃女乃四處走走,好不好?」他提議。
她不應。
品駽沒因此打退堂鼓。
「听說拉拉山的水蜜桃甜美多汁,那里的檜木林美得像仙境,等你出院後,我們帶爺爺、女乃女乃一起夫,好不好?」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古木參天的景象躍入腦海。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一段話——和喜歡的人一起去旅游,那麼這段旅程將不只是旅程,它是經歷,是一段讓人在下意識里,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
書上的話讓阿雪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因此品駽將這個笑容解釋為——她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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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三個星期後,他們去了拉拉山,買回十幾箱水蜜桃。
那段時間,阿雪覺得自己連「嗯嗯」都帶有淡淡的水蜜桃香。
也許是吃太多水蜜桃的關系,更有可能是心情太愉悅——阿雪很清楚,她的好心情是因為這個足以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里,有爺爺、女乃女乃、有品駽、有阿雪,卻沒有「其他鳥類」加入——于是經過這次的美好經驗,她毫不猶豫地允諾了下一個星期。
一個月後,他們來清境農場。爺爺、女乃女乃看著阿雪在陽光下、在綠草間,追著綿羊奔跑,銀鈴似的清脆笑聲,笑亮了他們的心,仿佛他們家的阿雪回童稚時期,嬌憨地賴在膝前,幾個笑容,便笑出他們的幸福喜悅。
之後是阿里山。小火車跑得慢,冷冷的阿雪在那里,換上了熱熱的笑臉,偶爾還會講個網路笑話,逗得爺爺笑皺老皮,阿里山的日出最有名,品駽帶著阿雪在濃濃的雲海中等待太陽升起。當第一道光芒照射,阿雪听見鏗地一聲,硬硬的心房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逐漸融化……
溪頭、台東、花墾丁、烏來……在每個月的不同行程中,品駽帶著「全家人」台灣走透透。無數的足跡、數不清的照片,每個笑臉、每張歡顏,重疊又重疊,重疊出甜蜜軌跡。
就這樣,三、四年過去,阿雪心底的恨逐漸消退,她不再像刺蝟,見到人便張牙舞爪,而爺爺、女乃女乃也因為這些旅程,在生命的最後一段,充滿欣慰與平靜。
阿雪二十五歲這年,爺爺因肺炎去世,而女乃女乃在爺爺過世的三天後,傷心過度導致心肌保塞死亡,來祭奠的人都說,爺爺、女乃女乃鶼鰈情深,教人感動。
阿雪才不說這種虛偽的話,她痛恨分離、厭惡死亡,可即使用盡力氣阻止,它們仍然會在人們的面前囂張。
帶著檀香味道的輕煙裊裊升起,CD里的佛經一遍遍重復播放,缺乏抑揚頓挫的音樂,卻意外地讓人心情平靜。
阿雪手中折著紙蓮花,將蓮花一瓣一瓣細細折出形體。听說蓮花會載著亡靈登上極樂世界,她不確定那個世界是否真的「極樂」,她只願這些紙蓮花能幫幫行動不便的爺爺,讓他的這趟旅程少點折磨。
阿雪沒在靈前痛哭流涕,她的冷漠讓親戚們有微詞,但她守著靈堂,每一天、每個早晨黃昏。
她痛恨分離,偏偏她的人生由一次次的離別匯聚而成。母親離去、父親離世、品駽也在她最需要依恃的時候,走得頭也不回,阿敘離開了,現在爺爺、女乃女乃也連袂而去,不給她半點抗議的機會。
她怨恨,于是遷怒。如果品駽不要做那種無聊事,如果不要讓她有後面這些旅程,如果她不要和爺爺、女乃女乃重建起感情……或許他們的死亡,不會讓她心痛至此。
人與人之間,還是別建立起感情比較好,因為遲早要分離的呀。
靈堂設在阿雪老家,住在附近的姑姑們早就陸續搬離了,而四姑姑是最後一個搬的,直到爺爺、女乃女乃離世前半年,她才以工作為借口,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因此最後半年,是品駽負起照顧爺爺、女乃女乃的責任,假設不要論計血緣,他才是藍家真正的子孫。
爺爺、女乃女乃入殮已經超過兩個星期。姑姑們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所以她們只來過一、兩次,阿雪不介意,那是她的爺爺、女乃女乃,喪事她自己辦。
賀青珩坐在她身邊,陪她折蓮花。
他是個好看男人,雖然嚴肅、冷淡、加上不盡人情,但原則上,這種有能力、魄力的男人,在愛情或婚姻市場都佔盡優勢,若非她佔住妻子這個身份,或許他早已經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了。
自從那年她肺炎康復出院後,他就搬回家里了,雖然兩人的交集不多,雖然他每星期有三、四天不歸,但百坪公寓里多一個人進出,便驅逐了幾分寂寞。
四年,不算短的時間,兩人對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比如,他曉得她怕鬼,而她知道他總是失眠;他明白她習慣用冷漠推開別人的關心,因為她缺乏安全感,且對分離有著深切恐懼;而她也理解他的嚴肅是自然天生,不是刻意用來對待某些人的。
她明白他的不習慣,一如他理解她的寂寞。偶爾,只是很少的偶爾,他偶爾表現出的溫情會讓她感動。
在某些時候,他們會關心彼此,某些時候,阿雪會認為賀青珩是個不錯的朋友,而某些時候,沒有妹妹的賀青珩會願意對待阿雪像對待妹妹。
「一個星期。」賀青珩突然蹦出一句她接不住的話。
「什麼一個星期?」
阿雪起身,走到靈堂前點一炷香,而賀青珩也跟著對爺爺、女乃女乃上香,然後坐回位置,繼續剛剛的話題。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可以逼你四姑姑交出股份。」他的語調里有一絲興奮。
「你怎麼辦到的?」阿雪有些驚訝,她還以為四姑姑會堅持到底,何況她還有品駽這個幕後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