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权仲白,国公府的这个春节,过得特别冷清。
虽然老家已有一些兄弟过来,但今年天气不好,从北到南都冷得厉害,风也大。这么冷的天气,东北很多地方根本车马都不能上路,他们自然也就被耽搁在了路上。今年过年祭祖,国公府宗房居然没有一个男丁在家,还是已经分家出去的四房、五房出了男丁,为良国公捧酒祭祀,把场面给撑住了。
就是在大节下,没有权伯红、权叔墨、权季青三兄弟,对那些合家上门拜年的亲戚,或是需要郑重接待的重头客人,良国公府都很乏人招待,不得已还要把四房、五房的子侄借来应酬,也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发挥的空间——权四爷和权五爷从小在三位哥哥的光芒下长大,受惯了兄长的照料,权四爷是个风雅人,只顾着风花雪月,和权家的那班家戏厮混,虽然有些文名,据说也是京戏有名的大家。但这样的名声显然对国公府毫无帮助,他也不管这些,连自家儿子的前程都不在乎,要不是长子权瑞风还算能干,四夫人也是勤勤恳恳的,管束他又严实,家业怕不早败了。权五爷么,有这么个哥哥在前头挡着,就是自己想法多,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也因此虽然两房都有成年的子嗣,但迄今却都还未有什么出身。
像他们这样的身份,要谋出身,就得求老太太、求良国公,让他们去操办。可这两个当家人,那是有名的严格,权瑞风要打理家业,只想捐个监生也就罢了,他弟弟权瑞雪几年前读书练武都没有成绩,却想进衙门里做事,便被太夫人直接打了回来,都不消良国公做那个恶人。老人家也是直言不讳,“他是没有才干也就罢了,在衙门里给谋个差事,老老实实地干上一辈子,也算是有个营生。可他心大呢,手段也有,却还学不到家,这样的人你把他放出去了,那就容易给家里招惹祸事。再历练几年,多给家里帮帮手,我再看他吧。”
因有了这一番话,权瑞雪这几年来也是沉下心帮助家里打点营生,自诩是沉稳了不少。现在宗房缺人帮忙,他哥哥也不和他争抢,便把他打发过来。他亦是打叠精神,跟在良国公身边迎来送往,又不时到太夫人身边请安,太夫人亦颇满意他的改进。这天便同蕙娘道,“这一阵子应酬不会少,你婆婆带着你东奔西走的,也不能没个人跟送,便让他跟着你们走走吧,若是你瞧着还成,回来同我说了,家里自然给他安排前程。”
这是国公府宗房对近亲们应有的照应,要不是公府大部分亲戚都在东北,这样的事只会更多。太夫人把蕙娘扯进来,自然是要给她做人情,让她在同辈中树立权威。至于权瑞雪的前程,只怕她和良国公心里都是早有打算。这样顺水的人情,蕙娘如何不做?她笑着应承了下来,便道,“正好,初三我回娘家,便让堂弟随我回去,也和我妹夫认识认识。现在家里少人,有时要和亲戚们走动,也少不得烦请堂弟出面了。”
王时是尚书长子,如今自己也有功名在身,算是前途无限的翰林身份,过了几年放了外任,只要他有能力,日后也有望成就二品、三品。这样的朋友,没有人不愿意交的,太夫人欣然道,“你倒是爱提拔弟妹们,只怕他不懂事,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这事终究不大,随意几句话便算是说定了,因太夫人所说,国公夫人身体不好的事,也不是空口无凭,权夫人腊月末忙家事,犯了腰疼的老毛病,看来新年大朝是不能去了。太夫人有年纪的人,更不愿劳动,好在蕙娘也有诰命在身,便算作权家的代表,入宫朝贺新年之余,还要参与一些册立皇贵妃的典礼——虽说皇上意思,是为了省事,但只看他把册封皇贵妃的事,和新年大朝放在一起办,便可知道他提拔牛淑妃的心意,有多坚定了。
权家人更关注的还是这个机会,“宫禁森严,我们虽不是没有关系,但婷娘处境微妙,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人拿西洋来的眼镜盯着,为谨慎计,我们也有一个多月,没得到她的消息了。这一次要是有机会,你可和她设法见见面。宫中的局势,没有人比她这个局中人更清楚了。”
从绿松的经历来看,权家很可能用类似的手法,将一些中人送进宫中,他们是掌握了一些内线的。但宫中斗争激烈,除非连太监那样地位超然之辈,头天还耀武扬威,第二日便被打发去守皇陵的事实在并不少见。从太夫人、云管事等人的口风看来,鸾台会在宫中有影响力,但也有限,现在牛贵妃淫威日盛,他们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差事就又要落到蕙娘头上,太夫人心疼孙媳妇,还额外叮嘱她,“贵妃现在怕是钻了牛角尖儿,听信她娘家弟媳的谗言,看你很不顺眼。她现在新上位的人,最为得意,若拿你开刀,你少不得要忍着些。”
蕙娘自然也早做好了准备。不过,她倒是多虑了,新年大朝、册封大典,这都是大喜事,与会者几十上百人,牛皇贵妃就是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也不会轻举妄动——蕙娘仿佛还在她身边看到了几个太后宫中的老人。就是吴兴嘉,亦不过是似笑非笑,用眉眼中的傲气来折辱蕙娘。她自以为自己比蕙娘优越,已非一日,蕙娘应付她是驾轻就熟得很。只把她当一扇窗户看待,眼神望着她,仿佛都是直直地看到她身后的风景中去。
如此视若无睹,倒是把吴兴嘉火头激起,但蕙娘身侧,就站着阜阳侯夫人、定国侯夫人等诸位伯爵、侯爵夫人,自身又代表良国公府,她要踩蕙娘,已不再是小儿女斗气,而是给牛家平添上一个对头。吴兴嘉虽有些浅薄,但也还不至于如此轻浮,她到底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未有出面。
众位侯夫人,有哪个是简单人物?这两位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之间,存在的明争暗斗,谁未能发觉?阜阳侯夫人便笑道,“今日可惜你母亲没来,她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少在外走动了。朝廷添了新侯爵,那是喜事,怎么也该进来走走,和我们重新认识认识的。”
“母亲这些年是越发惫懒了。”蕙娘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四太太昔年经历太过坎坷,终究是损伤了她的元气,年轻时还不觉得,现在渐渐上了年纪,后果就显示出来了,她自己又不热衷于保养,就是有权仲白给她开方子,都阻挡不住她健康的恶化。自从焦子乔到老太爷跟前去养活以后,她到了冬季,泰半时日都要卧床,也就是两三年工夫,老得和换了个人似的……
这些事她却并不在这样的场合提起,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又笑道,“唉,前头怕是要站班了,咱们还是快分班站好,免得一会又要难为那些小中人们了。”
虽然牛德宝将军封爵的呼声一直很高,但未曾获封之前,吴兴嘉就只能按武将诰命来排班站位,始终都要落后勋爵家眷一等。蕙娘这话,自然是说给她听的,摆明了指她随镇远侯牛夫人站着,是不讲究规矩,为难司礼监派来维系秩序的小中人们。周围人都禁不住偷偷地笑——这些勋戚们,最重身份,牛家现在气焰旺盛,无人敢说些什么,但她们心里,对吴兴嘉的做法也未必就没有意见。
吴兴嘉欲要分辨,又没有话说,只好悻悻然回自己队伍里去了。牛夫人却有些气不过,转头冲蕙娘笑道,“要这么说,世侄女也不该站在这儿,倒是该随权神医的身份站去——嗳,这一说,倒不知你该站在哪里了。”
她话音刚落,废后娘家,定国侯孙夫人便紧接着道,“少夫人这不是代公府来的么?要按正经自个儿诰命来算,刚才牛家少奶奶就该往队伍末尾站去——说起来,她身上是几品诰命,论起来,可有入宫的资格没有?”
众人倒纷纷都道,“正是,这也是我们上头宽待我们这些老亲老戚,如不然,正经的侯爵夫人、伯爵夫人,连年卧病的也有的是,难道回回家里都无人过来?那也未免太冷清了,要劳动老人家,娘娘们又不落忍,只能我们这些小辈尽力出来敷衍罢了。”
还有人推蕙娘,“你也是太谦了,你是代良国公府来的,很该和国公夫人们站到一块去,同你舅母厮混什么——说来,这一等国公,如今绵延至今的也就只有你们权家,还有他们昂国公李家在京里了。今日很该由你来领头才对!来来,李夫人,把她给领过去吧。”
其实从前新年朝贺也好,皇家各式大典也罢,皇后未废时,历来都是孙夫人排班在首,领着众人行礼。如今皇后被废了,孙夫人虽然排位还在前头,但就越不过安国公夫人去。今日新年朝贺、册封大典,也是安排安国公夫人领着众诰命行礼,她年纪长、人也和气,众人没有不服气她的。牛夫人虽是皇贵妃的生母,但此时也只能靠后,不好自比从前皇后娘家的例。因此她是站到第二,倒是比几个二等国公府出面的年轻诰命要站得前了些。这会众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把蕙娘拱到前头去,牛夫人面色早黑了一半,却被孙夫人拿话套住,不好辩驳——要说按自己的诰命来排,蕙娘三品诰命,排位也不大后,但吴兴嘉就几乎失去入宫的资格了。要按家中爵位来排,权家一等国公,已是异姓封爵的顶峰,藩王家眷那都是另起一队的,她不排前也说不过去。李夫人都已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道,“这倒是有理,我们女人家聚在一处,就是三三俩俩的,也不认真计较这个,多少年都胡混过来了。论理其实也不该如此,再怎么样,尊卑规矩不能乱,权二小子家的,站到我身边来吧。”
连德高望重的李夫人都这么说了,蕙娘还能驳了她的面子?这般阴错阳差将错就错的,倒是被人强着推到了前头,各诰命又自觉按当年封爵品次,以及彼此丈夫的序齿站好了。不多时已是井然有序站成了一行,倒把牛夫人显了出来——牛家虽然这些年兴头,但也不过是个二等侯爵,一等侯还有七八家在前呢,就连孙夫人,位次都比她靠前一些。
到底是皇贵妃的生母,众人也没有过分,见前头乐声起了,侯夫人里丈夫年纪最长,站在最前的一位,便笑着把牛夫人拉到了自己跟前,诸人不论心里作何想法,但随着庄重乐声渐起,鸣鞭、洒香诸执事缓缓行出,也俱都收敛了面上形形□的表情,换上庄容。几队诰命,由首辅杨太太、元帅萧太太、昂国公李夫人、闽越王妃等人为首,随着一声唱礼,都插烛也似地拜了下去,口称,“太后娘娘新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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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家跋扈,惹得众勋戚厌烦,乘人多口杂、法不责众的机会,让牛夫人吃了个下马威、哑巴亏的事,不用一天时间,便借由在场诸诰命的的口儿,风一样地传遍了京城。众人有笑的、有怒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忧心忡忡的。可不论如何,这个新任皇贵妃并不得人心,起码不得勋戚们拥戴,那是板上钉钉给坐实了的考语。皇贵妃总领六宫事务,也算是副后级别了,将来要往上一步,也是名正言顺。而皇后讲的就是母仪天下、六宫慑服。就算是皇上,也没法和民心作对,这一次勋戚们反弹,反弹得理直气壮,大有仗着人多给皇上没脸的意思。而被人推出来填枪眼的蕙娘,却遭了老爷子的埋怨。
“你男人忽然就跑到广州去了,把皇上扔下不管,皇上心里能好受吗?你再闹这么一出好戏,让他怎么想你们两夫妻?两个都是恃宠而骄的材料,仗着他离不得你们两夫妻,连他要捧的人都敢踩……不能体察上心,对景儿就是整你的罪名!”蕙娘才一回门,就被老爷子拎到屋内一阵数落。“现摆着杨家、孙家,都想和牛家过不去,你不把她们捧出来,倒让她们捧你出来。简直莫名其妙!”
蕙娘赶紧给老爷子敲背顺气,她轻声细语,“孙女儿也是无奈,这一次这么大的事,后宫里连个最没名分的选侍都露了一面,唯独没见我们家的婷娘。听小太监们的口风,除夕时不知怎地,得罪贵妃娘娘,被罚闭门思过三天……我们家无心和娘娘为难,经不住娘娘要难我们那。”
这事,只怕老爷子未曾听说,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了。“你要这么说,那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牛家都踩着你们肩膀拉屎拉尿的了,你们再不硬点,倒让人瞧不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勋戚们这样针对牛家,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皇上最怕的就是底下人结党串连……尤其勋戚里掌兵权的,太多了。你们越要弄牛家,他倒越要保牛家,两边拧上劲儿了,能有什么好?臣子和皇帝拔河,赢了也是惨胜。”
一边说,老爷子一边就不禁横了蕙娘一眼,“你男人滚到广州去做什么了?还不让他快滚回来!你还不知道?有他没他,差得多了!”
皇上对权仲白的宠信,实际远超众人,有时候,少就少这么一句话。牛贵妃的枕头风,可能还真及不上权仲白的几句闲谈。从进门到现在,老爷子几句话都显示出了他老辣的政治素养,每一句话,都切中了局面关键。可蕙娘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权仲白不该离京,难道她不清楚?要不是有个鸾台会,良国公府和她又何必如此妄作折腾。只是别有怀抱,无奈之下,才安排权仲白出走而已……
而如今,她心底又何尝没有许多话想要和祖父倾诉,甚至是质问质问祖父,把鸾台会的事向祖父揭穿?不论祖父是否和鸾台会有所来往,她都相信老人家并不知道鸾台会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也不知道他们和权家的关系。就算老人家业已知情,也认为她应该和鸾台会同心同德,继续在篡位的羊肠小道上走下去,但只要她意愿坚持,老人家也一定会给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力量了。
但……
蕙娘心事重重地再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却提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您腊月里给我送花时,多送了一盆峨眉春蕙……”她轻声说。
老爷子眉头一挑,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噢,想必是单子上忘添了那一笔……那毕竟是你亲手所植,意义不浅。花儿开得如何?好看么?”
“挺美,”蕙娘由衷地道,“倒激起了我赏兰花的心思。今年开了春,我侍奉您同娘一道,去潭柘寺赏花吧?”
老爷子指着蕙娘哈哈大笑,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道,“你男人不在家,你还这么野,仔细他回来了和你算账——我不宠着你,要去,你自己去。”
蕙娘敛下眸子,望着地面浅浅地笑了,她站起身去搀老爷子,“今日时间也不多了,晚上还得回去呢。刚才在后头见了文娘,她说王时要放外任了?”
“也到放出去的时候了。”老爷子和蕙娘一道往外走,“今儿送你回来的那孩子,是你们哪房亲戚?我瞧了一眼,谈吐倒还是不错的……”
时光就在这平平常常、鸡零狗碎的家常话里慢慢走过,一转眼,春天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仇是越来越深了||||这一次蕙娘低估了群众的力量……
话说上海这个天气呀,真是搞不定,起伏都在10多20度!这几天又疯狂打包搬家,还得担心寄出去的东西别被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