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妃秘史(上) 第22頁

冷宮催人老,不是身子的老,而是心境上的老,十八歲的她已經忘記青春是什麼滋味。

上上個月,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十八歲,然後又突然想起二十歲的自己將會離開這里,那瞬間,她莫名其妙感覺到開心。

她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人走進谷底了,就會變得不恐懼,就會認真相信未來只會更好、不會再繼續差下去,還是因為蒼鷹解了繩索,一飛沖天,驀然發現天有多寬、世界有多美。

總之,放下心中桎梏,她連呼吸都變得平順,原來不埋怨、不憎恨的日子可以這樣愜意,原來過去囚禁自己的,不是冷宮而是自己的心。

李萱問過敏容確定的日期,用石頭在牆上刻上六百七十三道豎痕,每天,她用一個圈圈將豎痕圍起,每天她數一遍剩下的痕跡,如果她的人生注定要迂回曲折,那麼,在失去爹娘以後,她擁有過一段不真實的人生,而未來這一段……她將做回真實的自己。

最近,李萱越來越常想起父親的話。

爹爹說過,眼前的好未必是好,眼前的壞也未必是壞,只有遠遠地走離了眼前這一段,再回首時你才能確定是好或壞。

她想,可不是嗎?三年的公主歲月,除了德妃和皇後娘娘的恩寵,後宮里有誰真心待過自己?那些閑言碎語、那些根除不盡的謠言以及那個男人的冷漠……她很少快樂過。

那段時間她只往來安禧宮與慈禧宮,在別人眼里是高傲、是冷漠,如今想來才明白,原來自己膽怯得很,只想窩在安全的地界。

那樣的日子,半點不值得欣羨。

爹也說過,一條道路走到底的是傻子,此路不通,就該另擇他道,只有蠢人才會把自己拴在一棵樹上。

的確,她花那麼多時間去琢磨皇上的心思、皇後的想法以及她無緣夫婿周旭鏞的不悅……卻沒想過他們沒有義務負擔自己,自己不能把命運壓在他們頭上,能承擔自己未來的只有她自己。

是她想錯了,以為爹娘的犧牲本該為自己換取一世太平,以為人人都該記取爹娘的恩義,以為……但憑什麼呢?天底下有多少人為鞏固皇權而喪失性命,皇上怎能天天念著?當初為了掩護皇上和周旭鏞回京,死的不只有爹娘,還有那些死士,到現在可沒听說過那些人誰的女兒被封為公主。

就這樣吧,銀貨兩訖,就當那三年,皇上、皇後已經為爹娘盡心了。

念頭一定,李萱的心陡然輕松起來,不再記恨、不再心存幻想、不再盼望,生命在瞬間變得生動。

「公主,你在開心什麼?」

敏容低聲輕喚。

這兩年,公主變了,褪除一身郁色,整個人鮮活起來,她臉上不時露出笑意,她的笑如朝霞、如和風,吹拂得人心微暖,她的笑把一雙墨玉似的眼楮襯得閃閃發亮。

起初,敏容以為李萱像那些被關得太久的嬪妃一樣,腦子開始出現毛病,漸漸地,她才明白,那是看開了。

後來,李萱開始和敏容交談,從原本的三五句,慢慢地發展成一章、一篇,她們聊心情、聊天候、聊看法,聊出不同于旁人的交情。

李萱迎上她的眼,問︰「敏容,你什麼時候要放出宮?」

「下個月吧,上頭已經有話下來。」

終于要離開了,原以為自己會松口氣,會有逃離困頓的幸福感,沒想到在宮里待得太久,就算不喜不愛,也已經在此落下太多的生命片段,真要走了,還是有那麼幾分不舍。

「出宮後,你要去哪里、做什麼?」

敏容輕淺一笑。

「早些年我老在心里琢磨著,等離宮後就回老家修一幢房屋,將爹娘接過來一起住。

可是前幾年爹娘陸續歿了,而哥哥嫂嫂勢利,見我不肯把月銀送回家里,便不待見我,听說去年哥哥嫂嫂賣掉祖宅田地,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呢?」

「在宮中多年,雖沒有太多賞賜,我卻也存下一點銀子,之前相中一塊地,已著人買下,出宮後我想先蓋間小屋子安頓下來,再想想其他營生,也許經營一片果園,也許耕幾畝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沒想過嫁人?」

「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一個,誰肯娶?若是在貴人面前服侍得力的又另當別論,偏似我這般,哪有勢力可依靠,與其找個男人來服侍,不如靠自己,待日子過得順當了,再領養個孩子替自己送終吧。」

李萱粲然一笑,偷听多年的小話,早知道敏容是個明白人,卻沒想到她心思如此豁達。

「打算這樣過一輩子,會不會遺憾?」

「也沒什麼不好,公主覺得不好嗎?」

「沒有不好,你想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敏容,再過兩年我就能放出去,到時我去投靠你,好嗎?」

「公主,你在說什麼,離開冷宮後皇上定會對你有所安排,你是個貴人,怎麼能同奴婢相提並論。」

「你這話說得不真心。」

李萱莞爾,不帶半分惱意。

敏容比李萱更明白她的處境,若非敏容當年的分析,李萱怎麼能夠看清看透,進而痛哭一場、勉勵自己放下?「公主……」敏容有些微尷尬。

「別喊公主,這兩個字听著刺耳。

你明白我的出身,更明白倘若我是個真正的公主,皇上怎舍得用一個‘無心之過’便貶我入冷宮。」

何況,她不信皇上心底沒譜,不知道她是只不知死活的代罪羔羊。

李萱嘆口氣,握住敏容的手,鄭重而緩慢地對她說道︰「我是個棄妃,就算旁人不計較,也不會有任何‘貴人’願意迎娶一個從冷宮出來的女子,除非是皇上再頒一道賜婚聖旨,再把一個不甘不願的男人壓到我面前……「三年前,我或許會為此而沾沾自喜,認為自己被皇上看重,但如今我已明白強壓牛頭入水,牛不會乖乖把水喝進肚子,只會被活活淹死。

我沒那麼殘忍,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我不想戕害別人也迫害自己。

「你豁達、我也不比你差,對于婚姻我已早早看破,我也想要過過竹籬茅舍、養雞養鴨的生活,也想用自己的雙手拚搏出一片天空,更想和你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支持自己腳踏實地。」

「可以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總不能一輩子都似無根浮萍,任水流決定方向吧。

你別擔心,我有一手技藝,便是繡花裁衣維持不了生計,還可以擺攤子賣字畫,再不成,我從我娘那里學會做不少吃食,總不至于讓咱們兩人餓肚子。

我想,兩股繩擰在一起,總比單條繩子來得強韌,怎樣?願意收留我嗎?」

「你是真心的,沒有說笑成分?」

敏容始終沒辦法相信李萱,就算她否認自己是金枝玉葉,可未來的日子何其清苦,她真能熬得住?「你以為我隨口說說哄人呢?哄你于我何益?」

「好,既然不嫌棄,我就等著你來投奔。」

「你打算在哪里落腳?」

敏容說道︰「我買的那塊地在梅花村,從南城門出去後往東走三十里路,就可以到梅花村,村子不大,約莫百來戶人家,你進了村子往北走,再問問人,應該可以找到地方。」

于是兩人多了共同的話題,她們談未來的謀生法子、談出路、談桑田農事,那些事務都是她們不熟悉的,但三個臭皮匠都能勝過一個諸葛亮呢,何況是兩個心靈慧敏的姑娘。

慈禧宮里一片肅穆,宮女太監列成排,垂手而立,不敢喘一聲大氣。

周敬鏞、周旭鏞跪在皇後床邊,平靜的眼中泛著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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