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許、張兩家又怎會事前得知船會翻,早兩日做好離城的準備,府中老小一個不落下的全部帶走。
蘇明月邊走邊想,有些恍惚,扶著父親的手也忘了使勁,此時前面駛來了輛載米的驢車,她沉浸在思緒中,竟一股腦的直直走過去。
「小心!」
突然一股力量將她拉開,回過神,那載了十來袋米的驢車由身側擦過,差個幾寸就會撞倒她甚至從她身上輾過,臉一白的蘇明月有點手腳發軟,不敢想像要是自己沒能避開會成什麼樣子。
「這位……娘子,你沒事吧?」看她挽著婦人髻,聲音沉厚的男子低聲一問。
「我、我……應該沒事。」心有余悸的蘇明月還有點惶然,沒注意自己半個身子正靠在救她的男子身上。
「人來人往的街上還是留心點,不要——」
他還沒說完,懷中的女子忽然發出驚慌的尖叫。
「啊!我爹呢?我明明扶著他……」她把她爹搞丟了不成?
男子眉一挑,莞爾一笑,「那位躺在餛飩攤子旁呼呼大睡的老者,莫非是你父親?」
「爹?」她回頭一看,當下吁了一口氣。
丙然是她爹,醉得不省人事。
第一章 回老家遇故人(2)
「多謝你送我們回來。」蘇明月將醉酒的父親安置屋中,返身回到中堂,誠心向男子致謝。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這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那老先生還沒一頭熊重,他一拳能打死一頭熊,扛個老人不在話下。
「也不是人人見了都肯伸出援手,我還是要謝謝你的仗義,不然我一個女人家還真難帶他回來。」原本肯幫忙的人早就退得遠遠的,畢竟同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人家也會煩。
「那是你爹?」一身獵戶打扮的男子問道,他腰上還系著五只兔子、三只野雞、一只黃鼠狼。
他有些狐疑,這宅子似乎是屬于故人的,但現在里面住的人……
「是我爹。」她點頭。
「親爹?」他又問。
蘇明月聞言,噗哧笑出聲。「不是親爹難道是偷生的?」
他面上一訕,有些不自在。「我看你有點面生,所以……呃,你不是鎮上的人?」
「面生?」她模了模臉,嫣然一笑,「你這話說得真好笑,我可是鳳陽鎮土生土長的,你出去問問有誰不認得我,早些年我家還是鎮上的大戶人家。」
他眉頭一皺。「可是你梳的是婦人頭,你的夫家……」
「我是下堂婦。」
「啊?」他一怔。
蘇明月不以為意的送上一杯清茶。「沒什麼不能宣之于口,我是個被休離的棄婦,帶著父親回老鄉討口飯吃,看在過去鄉里鄉親的分上,鎮上的人多少會照顧我們一些,不像人在外地飽受欺辱。」
「抱歉,我無意勾起你的傷心事。」男子一臉歉疚,年輕的臉龐有著剛毅神色,彷佛歷經一番滄桑。
「沒事,都過去了,反正我也沒放在心上。」她倒是松了口氣,沒被扣在夫家守望門寡,那個人她見都沒見過,死了一點也不傷心。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也住在這附近嗎?」她指了指他一身的獵戶裝扮,一把五石重大弓正背在身後。
男人一頓,考慮要不要說出真名。「我姓衛。」
「那我就叫你一聲衛大哥了,我姓蘇,叫明月,你可以喊我蘇妹子——」
「等等,你是蘇明月?」他驀地睜大眼,語氣很急的追問。
蘇明月微擰眉頭的看了他一眼,不懂他在激動什麼。「我是蘇明月沒錯,有什麼不對嗎?」
「你爹是蘇東承?弟弟是蘇明章?」
她一愣,點了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是衛海天。」他的臉上有再見故人的歡喜。
「衛海天……」好像在哪听過……她想了許久才猛然靈光乍現。「你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
他笑咧開一口白牙,笑道。「我正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難得你還記得我,我以為……」
話到一半,他有些說不下去,心頭發澀。
他倆不僅僅是認識而已,還曾是定下女圭女圭親的未婚夫妻,小時候也算是青梅竹馬,在父親們相聚時會玩在一起,也是雙親彼此熟識,才會定下這樁婚事。
然而他十六歲時朝廷徵兵,他毅然而然地決定投身軍旅,想著此去多年、生死難料,為了不拖累正值花期的小未婚妻,他還回婚書退婚,當時的蘇老爺很不高興,板著臉叫他滾。
听說他前往邊關參軍之後,沒多久蘇家便舉家搬走,兩家自此斷了連系,再無往來。
可沒想過多年後再相見,她居然……是他害了她,若他當年娶了她或叫她多等他幾年,也許她就不會平白受了委屈和苦難,甚至遭人休棄。
衛海天的心里是有虧欠的,他認為蘇明月會成為下堂婦全是他一個人的過錯,他如果肯為她多多著想,當年就不會倉促決定,凡事都有轉圜的余地,他卻選了最糟的一種。
殊不知他的種種自責和內疚對蘇明月來說都是多余的,兩人只在兒時見過幾次面而已,及長,因彼此定有婚約就未再踫過面。
蘇明月是知曉自己曾有個叫衛海天的未婚夫,但過去年紀小,對他沒有那麼深的感情,不是非他不可。因此退婚一事她並不在意,隨後又離開了鳳陽鎮,她對衛海天這個人的記憶也逐漸淡忘,隱約記得是個瘦高的少年,偏黑,常跟著他父親上山打獵。
接著他們蘇家發生了很多事,父親經商失敗、母親病亡、她被休離……衛海天幾乎成了上輩子的事,若非今日再提起,蘇明月早忘了幼時定過的女圭女圭親,如今兩人已各有不同的際遇。
「你有你想要的選擇,沒有人牽絆得住,只要你覺得你沒有做錯,那就一路往前走、不要回頭。」她沒等過他,那時年紀不大的她根本不當一回事。
或許當時家境富裕,她還是受人羨慕的有錢人家小姐,所以不認為自己往後婚事上會遇到困難,只要她肯嫁,手指一勾便有門戶相當的人家來提親,依常理來說是不愁嫁的。
如她所料,家道未中落前,確實有不少人有意與蘇家結親,但她爹太挑了,挑來挑去挑不到一個中意的,婚事一波三折。
等到好不容易挑中稍微滿意的,蘇家的生意卻出了事,對方果斷收回結親意願,說要再看看。這一拖再拖,把她拖成了大齡女子,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想娶的就嫁了,哪知是個坑,被人坑了還背上克夫之名,叫人無處喊冤。
「月牙兒,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衛海天忍不住必心,是他負了她,她好不好他有責任。
听他喊出昔日的小名,她忍俊不禁。「你還記得這個名兒呀?我娘去世後就沒人喊過了,你……算了,不提了,我很好,日子還過得下去,我娘的繡技全傳給我了,靠了這門絕活也餓不死。」
「蘇伯父他……似乎變了很多。」一下子蒼老了二十多歲,他還真認不出來,一副人生無望的老態。
蘇明月面上淡然一笑。「做買賣嘛,有賺有賠,他只是忘了把風險算進去,賠了些銀子罷了。」
听她說得雲輕風淡,像是在聊些家長里短的閑話,衛海天心口卻微微鈍疼——門口是爬滿爬牆虎的灰白石牆、褪色的朱漆大門,以及有個拳頭大缺角的門檻,屋檐下是蟻蛀的屋梁……
她真的過得好嗎?
眼前所見已如此艱辛,他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是過得更辛苦,叫他想視若無睹都辦不到。
「蘇伯母呢?」不只是賠了銀子吧,只怕連家產都全填進去了,他忍不住想起當年粉妝玉琢的小女娃,發系金鈴,胸口掛了個小金鎖,腕上是血紅色玉鐲,把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雪白無瑕,像是瑤池湖畔的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