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他像是听見她的聲音響起——
「手絹要挑素色的,你挑這麼艷的底色,怎麼會以為我喜歡?我要的很簡單,素色偏淡的,只要有繡邊框就成,小巧的綴花、流雲都好。」
晁樞引倏然回頭,正巧對上她的眼,就見她極不自然地轉開,他不禁月兌口道︰「你剛剛說什麼?」
「什麼?我沒說話。」尹摯不禁發噱。
他是挑手絹挑到快發狂了不成?鋪子里靜得很,剛才那幾個姑娘早就被他一臉肅殺之氣給嚇得跑離鋪子,掌櫃的都快哭了。
「可是……」她看起來不像說謊,但他明明听見她的聲音,而且彷佛看見她拿著一條湛藍的手絹,不住地對他說教。
那是什麼?
他攢著眉努力回想,腦門卻突然像被鞭子抽著,教他忍不住按著額,即便緊抿唇角仍逸出壓抑的痛吟。
尹摯見狀忙走向前。「你……你不要緊吧,又頭疼了嗎?你別挑了,趕緊回去歇著。多靜,去跟左千戶說一聲,讓晁大人搭我的馬車……」
話未說完,手已經被晁樞引抓住。
「不用。」他啞聲道。
「要,一定要。」她急聲道。
御醫說過,他的腦袋里有瘀血,要是因為用力回想還是撞擊什麼的,都有可能讓瘀血亂竄,屆時會落得什麼後果,連御醫都不敢臆測。
雖他沒了記憶,可更多時候,她更慶幸他還活著。
只要活著就好了,只要能保住他的命,丟了什麼都無所謂。
「不成,我還沒挑好手絹。」松開她,他咬了牙,忍著最痛的一波過去,趕緊抓著時間挑手絹。
「不用挑,橫豎你不可能挑出我喜歡的,而且——」
話未完,就見他挑了一條月白的蠶絲綾手絹,四個邊角綴著細致的迎春花,簡單樸素,卻是她向來喜歡的款式和繡樣。
「你……」
「你肯定喜歡,對不?」他扯唇笑著。
「你為什麼知道?」
「素色偏淡的,只要繡邊框就成,小巧的綴花或是流雲。」
尹摯直瞪著他,瞬時紅了眼眶,顫著唇,問︰「你恢復記憶了?」那是她說過的話,只對他說過的話。
她渾身顫著,帶著不敢奢求的期盼,等待著。
「沒有,只是……」話還沒說完,黑暗鋪天蓋地而來……
尹摯趕忙托住他高大的身形,揚聲吼著,「龐定、左旭!」
霎時,左旭和龐定沖進鋪子,幾個人立刻將晁樞引扛上馬車,急馳而去。
雨一直下,下得人煩躁不安。
坐在馬車里的尹摯掀開車簾,注意著外頭往來的馬車。
「樞引還沒到嗎?」身旁的賀氏柔聲問著。
尹摯輕應了聲,黑眸眨也沒眨地盯著外頭。
今日府尹設宴,她知道他也會前來,所以特地在知府宅外等他,原因無他,純粹想知道他的身子到底要不要緊。
那日送他回杭州前衛所,可是礙于身分她無法進入,只好守在外頭,等軍醫告知診斷結果才離開。
軍醫的說法和御醫的說法相差不遠,皆是腦中瘀血造成的痛楚而昏厥,開了藥方要他好生靜養,如此就不會有大問題。
是了,只要他好生靜養,偏偏那混蛋隔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她跑到衛所才知道他帶著左旭和杜獲外出,衛所里卻無人知曉他上哪。
連著十幾日他都未歸來,直到昨日總算回來,她讓龐定派到盛珩身邊的護衛才回報,原來揚州那兒確實出了事。
揚州根本沒有疫病,是鎮江衛指揮使造反,擄了揚州知府的家眷為質,再封了三個縣城,晁樞引調動其他衛所兵前往揚州,和盛珩里應外合,拿下了鎮江衛指揮使,卻也發現衛所和縣城里的米糧鐵器全都不翼而飛。
如此狀態,饒是她也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
皇上一直在追緝的禍國侯臣簡昊衍果真在江南一帶,而且如此膽大妄為地伙同以往朝中黨羽,放肆行事,可以想像杭州前後衛的糧庫也許不是被燒,而是被搶了再一把火燒了。
所以皇上派晁樞引下江南,根本不是為了查糧庫失火,而是終于有了簡昊衍的下落吧。
那混蛋,差事雖然重要,可他才病倒,怎能就帶人趕往揚州?
偏偏她還為這種混蛋牽腸掛肚,什麼事都做不好!
「阿摯,一會晁樞引要是來了,你要收斂一點,這里可是知府宅邸。」賀氏瞅著她,心想她要是不略略提點,就怕她家丫頭一見到人會一陣拳打腳踢。
這丫頭從小苞著她祖父學拳腳功夫,雖然學得不怎麼樣,但比一般姑娘要強上許多,從小又在祖父跟前和護衛身邊長大,讓這丫頭少有姑娘恬靜的模樣,性子有時比漢子還漢子,直教她擔心往後不知道該怎麼出嫁。
「娘,這里的民風倒是比京里要開放許多,在宴上我與他見面也不算失禮。」她眉眼不動地盯著外頭說著。
「不,我擔心的是你揍他。」賀氏語重心長地道。
她自然知道江南的男女大防不如京城嚴謹,可就算嚴謹又如何?丫頭何時放在心上?
「我——」
「郡主已經揍過了。」坐在對座的多靜從暗格里取出茶水,先遞給賀氏,再遞了杯給尹摯。
尹摯狠狠瞪她一眼,無聲罵了句壞丫頭。
多靜無聲回了她一句——奴婢還沒跟夫人說你踢了哪里呢。
「……阿摯,你怎麼可以這麼做?」賀氏頭痛極了。
「是他先惹我的。」
「樞引不會沒事惹你。」
「娘,你到底是不是我親娘?」胳膊往外彎到都快斷了。
「就因為是你親娘才要約束你,你一個姑娘家打男人,這事傳出去,你還要做人嗎,你還嫁得出去嗎?」
「不會傳出去,而且我還沒打算要嫁人。」就算真傳出去又如何?她還真不怕外頭的人怎麼看待她。
沒好氣地收回目光,看向車簾外,剛好瞧見晁樞引從一輛方停下的馬車下來,她隨即開了門跑了過去。
「郡主!」多靜見狀,趕緊拿了把傘追去。
「晁樞引!」見他踏進大門,尹摯揚聲喊著。
晁樞引停下腳步,回頭就見她已經奔到身旁。「郡主。」
「我有話跟你說,能否借一步說話?」她微喘著氣道。
晁樞引揚起眉,道︰「不能,知府大人已經在等我了。」然後以眼神示意杭州知府就在前頭。
「可是——」
「有事晚點再說,我先走一步。」晁樞引淡聲說完便朝知府走去。
尹摯瞪著他的背影,不禁氣結。
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擔心他的身子?
「郡主,等夫人來,咱們往這兒走吧。」尾隨而來的多靜指著另一頭的路,那頭知府夫人正在接待女客,所以方才郡主攔人那一幕已經落入眾多人眼里,不知道要如何議論郡主了。無論如何,她都要阻止郡主沉不住氣地沖去將晁樞引拖出來。
尹摯抿著唇,只能站在原地等著賀氏,再陪同賀氏一道入內。
知府夫人忙迎上前來,對賀氏熱絡極了,對尹摯更是贊不絕口。雖說那家是商戶,但那家並不尋常,是杭州這一代的鄉紳,饒是知府也要給那家幾分薄面,更別說眼前這位皇上親封的南寧郡主。
尹摯意興闌珊地應著,跟著知府夫人到了花廳里,不用賀氏主動,不少女眷都自動過來攀談。
雨一直下著,明明是晌午,天色卻暗得必須點燈,猶如她的心情,冷郁黯淡。
一場宴,不管是看戲還是開席,她都冷著臉,讓一些姑娘壓根不敢靠近她半步。
「唉呀。」
身邊傳來細微聲響,她側眼望去,就見有個丫鬟上菜時不慎將菜湯濺到母親的裙上,教她眉眼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