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的,活兒越接越多,向萸本以為這樣繼續下去,自己早晚能夠賺出名號、賺出一幢豪宅,也賺足爹爹的退休金,沒想到計畫永遠追不上變化。
向萸爬下階梯,退後幾步、上下細看,檢查還有哪里需要補強。
比起過去畫的,這幅不算大,比例是真人大小,這也是她可以這麼快完稿的主因。
她畫的是太後,呃……加了美顏和濾鏡的太後,也就是都看得出來是誰,但美上了好幾個層次。
畫中小軒窗里的人正在梳妝,清淺的笑容漾在太後臉上,屋外芭蕉葉隨風輕搖,陽光透過窗橋照在她的臉上,無比的溫柔婉約,無比的美麗端莊,也無比地讓人別不開眼。
可以了,她對自己說。
正準備轉身尋人稟報太後畫作完成時,沒想到一轉身,就看見遠處太後領著齊沐瑱走過來。
齊沐瑱一早就進宮了,皇帝還在上早朝呢,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小宮女的畫技是不是像她說得那麼「擅長」。
太後被他的迫不及待給惹笑了,刻意忽略他的心急,硬是留他吃過早膳、聊上一段,才肯應了他的心意。
這會兒心花怒放的他,扶著太後慢慢往里走,邊走邊說話,太後認真听他說,難掩的笑意在眼角擴散。
看著齊沐瑱,她其實有點難過,當年就不該過度賢德,如果堅持讓乖巧听話的沐瑱入宮,也許現在就不會這樣鬧心了吧?
說到底也不能怪她,當年嬌嬌女敕女敕的小沐謙也是懂事得很,讓他往東就不會往西,讓他坐下他絕不會站立,誰曉得長大之後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是因為嘗到權力的滋味?是後宮總把人教壞?是他的天性如此?還是說……那個人的兒子天生就是要與她作對?
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抉擇已經做出,事到如今能做的只有盡力修補錯誤。
走得近了,齊沐瑱看見向萸低著頭,規矩地立在一旁。
不自覺地揚起微笑,依舊是說不清的熟悉與歡喜,好像只要眼角余光瞄見她,心情就會瞬間雀躍。
很奇怪,但也很喜歡,片刻的思忖間,他已扶著太後進屋。
當目光對上牆壁畫作,屋里瞬間靜默無聲,連呼吸得重了,都彷佛是種褻瀆,十幾個人、十幾道目光全數凝結在畫作上。
從來沒人見過這樣的畫法,好像把活生生的人給嵌進牆壁里似的,畫中人的一顰一笑都真實得讓人驚呼,看那輕揚的頭發,衣服不經意間勾勒出的弧度,手背上的毛細孔……
太後再也別不開眼,看著朱唇粉面、玉軟花柔的女子,看著她翦翦秋瞳里映著的謙遜敦厚,恍惚間,她看見進宮前的自己——那個乾淨清澈的自己。
突然間覺得無法喘氣,太後撫著胸口,眼底凝聚了濕氣。
「好,畫得太好了,你的畫是誰傳授的?可否為我引薦。」齊沐瑱激動地朝她走近,嘴角咧著大大的笑意,滿眼欣喜。
四目相對間,她忍不住揚起笑顏,他是開朗王子嗎?什麼都不必做,光是笑著就讓人不由自主跟著開心,也許是因為笑容會感染,也許是因為他全身上下自帶太陽光環,他這樣的人很有魅力,讓人無法不喜歡。
「回世子爺,師父姓柳名旭和,已于去年仙逝。」她說的是教授的姓名。
「柳旭和?沒听過他的名字啊,有這麼一手好畫技,當聞名于天下。」
「師父身子羸弱,很少出門見人,也沒有什麼畫作流傳世間。」
「原來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他回到太後身邊,盈盈笑道︰「太後娘娘,可不可以把這個小宮女賞給佷兒?」
這話讓向萸心髒猛地跳快幾下,如墜深淵!
不行啊,她好不容易才進宮,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機會,她一天一夜不睡覺拼命畫圖,不是為了找到一個托付終生的男人。
她不想徒勞而返,但對方身分高貴,輕飄飄幾句話就可定下她的終生……怎麼辦?要如何月兌困?她轉動腦筋,試著找出合理的拒絕說詞——如果太後點頭的話。
太後看一眼興奮的齊沐瑱,搖頭。「這可不行,昨兒個我已經讓人把她分派到德興宮伺候,等她畫完圖就立刻送過去,」
倏地,墜入深淵的她被彈性帶一把拉到天堂。德興宮?那是渣帝住的宮殿吶,太後娘娘居然要她去伺候皇帝?
向萸強抑滿腔激動,這是要芝麻來了個大西瓜?老天未免對自己太好了,原本求的是留駐永福宮,再慢慢想辦法靠近渣帝,沒想到……這會兒她好想跪在地上,重重磕頭,真心實意對太後大喊︰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幸而理智尚存,她知道什麼動作都不能有,現在必須緊咬牙關,把頭壓得更低,不透露出任何情緒。
齊沐瑱抗議了。「太後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討厭宮女,何必嘛,這樣一來又要同皇上鬧得不開心。」
齊沐瑱沒把話講明,但在場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包括向萸。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斷背山,太後娘娘為讓他留下子嗣,能用的法子全用上了,光看後宮嬪妃的數量和顏值,就曉得太後為這件事操碎了心。
但她再努力也無法按著牛頭逼喝水,于是皇帝年過二十,別說有個能打醬油的兒子,就連只輯螂也不見嬪妃懷上,好不容易來個薛紫嫣,偏偏又落得那樣的下場,莫怪太後愁白了頭發。
「就算鬧心也沒辦法,否則日後黃泉之下,我有什麼顏面去見先帝。」
「要不換一個?佷兒去找十來個美女交換向萸?」
「你都能找到十來個美女,干麼非要她?」太後笑著瞥他一眼。
「可佷兒找不到一個像她這麼會畫畫的呀。」他滿臉懇求。
「你啊,跟你爹一個模樣。」
「娘娘答應了?」
「沒有,向萸是本宮特地挑選的,別人都行,獨獨她不可以。」
特地挑選?什麼意思?莫非太後知道她的身分?這句話勾得向萸心髒怦怦狂跳,她握緊雙拳,額頭冒出冷汗。
「她的八字特殊,恰恰與皇上相合,本宮可是派了人到處尋找,大費周章才找到的。」
呼……二度歷經冰火九重天,她一點一點吐掉胸口郁氣,安慰著自己︰沒事,能過關的。
「又來,上次的薛紫嫣也是這樣,可她終究沒誕下皇嗣啊。」齊沐瑱極力爭取。
「但她確實懷上龍嗣了,要不是小人作妖,唉……功虧一簣,這次要是再有好消息,本宮就把人接過來親自照顧,倒要看看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太後目光灼灼,笑得向萸頭皮發麻。
她竟然要被當成薛紫嫣Number two?所以她要伺候皇上什麼?日常生活加上床間運動嗎?
咬緊下唇,向萸瞳孔緊縮、心髒狂跳,小臉慘白、雙唇無色,她又想跪地了,但這次不是喊千歲而是喊︰娘娘饒命!
可惜不能夠的,小小宮女怎能拒絕大大皇帝?所有人都認定的殊榮,為什麼她要求饒?這一求,她又會曝露出什麼?
再說了,丟掉這次機會,下一次在哪里?也許這是她唯一的一次。為替爹爹報仇,她連性命都可以割舍,薄薄的一層處女膜算得了什麼!
想到這里,她緩下神色,保持鎮定。
太後沒有遺漏她任何細微的表情,眼看她從害怕惶恐、不知所措,到鎮定、平靜,太後笑了,是個聰明孩子呢。
她啊,就喜歡聰明的,如果皇後、貴妃有她的聰明,現在哪里還需要那麼累?
眼觀鼻、鼻觀心,向萸站在皇帝跟前,讓他打量個夠。
皇帝長得還可以,如果不是先看過齊沐瑱,他的分數應該還可以再高個三、五十分,但是現在……給個及格邊緣的分數,已經是她宅心仁厚。
認真一點形容吧,他就是那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就算在聚光燈下停駐,你也不會發現他的那一型,換句話說,就是太過路人甲乙丙。
她控制著呼吸,靜靜等待暴風雨來臨。
畢竟皇帝覺得女人很惡心,畢竟薛紫嫣的事件剛過去不久,畢竟她的長相只是清秀而已,畢竟她是太後硬塞過來的女人,畢竟他是暴虐無道大昏君……總之,他有千百個理由可以狂虐自己,而她需要做的是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他放松戒心,視她為身邊人,她才有機會動手。
殺皇帝這種事需要時間醞釀,必須一蹴而就,因為她只會有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來吧,向萸已經打定主意,全盤承受他的暴力。
鞭子、鐵鏈、烙鐵……她在腦中把滿清十大酷刑都想過一遍,她甚至開始估算著自己對疼痛的接受度時,沒想到皇帝開口了,還說了句讓她懷疑自己听覺神經的話。
「小順子,給她挑個房間,等休息夠了再帶她過來。」
「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說好的暴虐呢?不是罔顧性命喜歡打殺宮人?
不是性格變態,喜歡剝人皮當游戲?怎麼會這麼體貼,還讓她休息夠了再過來?
向萸猛地抬頭,沒有對上他的眉眼,卻對上五根漂亮修長的手指頭,上面端著一盞微溫的茶水,以及微溫的口吻。
「還好嗎?喝口水會好一點。」
怎麼辦?這茶水不會有毒吧?要不要喝?也許這是一種試探……
猶豫再三,最後她還是仰頭把水喝了,但喝得太猛她又咳了,這回咳得越發劇烈。
以後再有人添水給她止咳,她會認定這是謀殺。
第二章 和想的不一樣(2)
而在微溫的茶水和口吻之後,她又收到微溫的掌心,一下兩下三下……大掌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是怎麼一回事?比起體能暴力更上一層樓的精神凌虐嗎?
抬眼對上他,就見他在笑,好像從她進屋之後,他的笑容就沒有停止過。
都說相由心生,那個不管百姓死活,只會飲酒作樂、耽于男色的皇帝,就算沒有腦滿腸肥、鮪魚肚橫生,至少也要雙眼浮腫、一臉的腎虛樣吧,但是沒有,他的五官雖然平凡卻很正常。
听說心胸狹隘、暴虐狠戾的人,應該類骨高聳,帶著一雙三角眼,眼白多于眼瞳,目光邪氣、視線凌厲,但是他的眼楮很清澈,乾淨得像沒受過污染的泉水,他的眼神溫和,帶著微溫感,像秋天午後的陽光。
一時間有些神情恍惚,她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怎麼眼見與耳聞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又不是孩子了,怎麼會喝個水也嗆著?」
這個口氣是……寵溺?
夭壽,這是最新殺人法?向萸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抖,把所有她能夠想到的陰謀全部轉過一遍,試著歸類他的舉止屬于哪個項目。
她歸類不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門邊,退到她覺得安全的範圍。
齊沐謙看著她的動作,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好笑,揚揚眉毛,大步一跨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將額頭湊近,低聲問道︰「你害怕朕?」
「不、不害怕。」
「不害怕怎麼會抖成這樣?」
始終站在一旁的小順子把眼珠轉到另一個方向、努力壓下不斷想上升的嘴角,皇上這是在……調戲小姑娘?
要怎麼回答?向萸腦袋當機中。
「不要害怕朕,朕不會害你的。」說完他退開兩步,回到案桌旁。
這會兒她終于可以順利呼吸了!
齊沐謙一個眼神暗示,身子板瘦小,一臉機靈的小順子帶笑上前,準備領向萸下去之前,先把懷里的布袋放在御桌上。
「皇上,快打開看看。」
再度懷疑听覺神經,向萸轉頭看向小順子,他居然用這麼隨興的口氣和皇帝說話?
向萸剛進宮不久,受的禮儀教育是最最基礎的,但光憑基礎,她也曉得這樣對皇上說話,杖斃都不算一回事。
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應聲了,不但應聲,還帶著期待的表情,邊解開袋子邊問︰「是什麼好東西?」
不、不會吧,這麼親民嗎?
「是野栗子,奴才的娘帶來的。」宮女太監每個月有一天可以面見家人,只要親屬在月底前做好登記,就能在初五時到宮門前見上一面。「奴才的娘知道皇上喜歡這一味,昨兒個特地到山上找來,今天一人早就烤好送來。」
「替朕謝謝你母親。」
「是,向姑娘隨奴才來。」
姑娘?她不是來當奴才的嗎?是太後把她的「用途」預先告知過?既然如此,渣帝不是應該更憤怒?齊沐瑱明明說安排女人會讓皇帝與太後之間鬧意見不是?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太監的娘居然曉得皇帝喜歡吃栗子?皇帝不是每道菜不能吃超過三口嗎?還有,一個暴戾恣睢的主子,怎會贏得奴才的真意相待?因為小順子在他面前比較特殊嗎?
迷糊了,不過她不認為會有人願意為自己解惑,于是她什麼話都沒說就跟著小順子下去。
兩人先後離開,齊沐謙的眼珠微動,視線緊緊跟隨她的背影,胸口波濤起伏,某些東西快速劃過眼底,他必須依賴深呼吸才能阻止情緒外露,不過……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是泄漏了兩分心意。
「向姑娘,還有三處屋子是空的,你喜歡住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有一處旁邊種滿曇花,有一處鄰近小池塘,池塘里種了荷花……」小順子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她沒把他的話听進去,但腦袋卻逐漸清晰,一個長期生活在暴力陰影底下的人,應該小心翼翼、沉抑陰郁,不會有這麼輕松的態度與表情,所以謠言有誤?
「姑娘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我去跟趙伯講一聲,他是咱們德興宮的廚子,他的手藝啊,我敢說絕對不輸御膳房那群眼高手低的,趙伯每天都在鑽研新菜品,有一次他煮了道酸菜魚,天吶,酸得讓人倒牙,皇上吃一口就噴了出來……」
要氣得殺人了對吧?向萸心想。
「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他受罰,沒想到皇上不但不罰,還夸獎他有想法,從那之後他可得意啦,盡情的搞,他說廚房就是他的戰場,好吃難吃的菜通通上桌,你沒遇上那段時期,每天吃飯都得膽戰心驚,不過也因為這樣,他的廚藝越來越好,所以向姑娘想吃什麼,別客氣盡管說,要是能考倒趙伯,我們記你一大功。」
「你們這里的奴才可以挑選住處吃食的嗎?」
「住處不行,但皇上不虧待下人,喜歡吃啥講一聲就可以。」
不虧待下人?怎麼可能,她听到的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趙伯的事情不是捏造,那麼他確實不是個苛刻的主子。
「之前的薛姑娘也是這樣嗎?」
小順子故作神秘,嘻嘻一笑。「她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她是太後娘娘的眼線,別說住哪里得盯著,還不能隨意亂走。」
小順子這話透露出若干信息,德興宮與永福宮之間有嫌隙?皇帝和太後並不齊心?但是向萸不理解,既然齊沐謙認為薛紫嫣是眼線,為什麼還讓她懷上孩子,最後卻殞了命?是太後視她為棄子,還是皇帝不許她生下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