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爺(上) 第13頁

他的北院曲徑通幽,過最後一個月洞門時,底下並非常見的石鋪地面,卻是開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時雖余枯睫萎葉,然薄薄細雪棲落其上,池上浮著的細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殘荷,也是一種風華。

池上有廊橋,景色到此豁然開朗,一下廊橋便是北院屋房,正廳、內寢、書軒、耳房等等,格局簡練琉朗。

從曲徑通幽,到豁然開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仿佛亦如此,欲揚先抑,欲露先藏,也許,他的真性情更是這般。

眾人知三爺貪靜,北院這兒除了每日清晨會有負責灑掃的僕婢進出,其余時候若非爺召喚,或真有急事欲稟,家僕婢子們不敢擅自踏進的。

陸世平此時怔怔地坐在正廳里。

廳中兩邊牆皆作了整排長窗,窗紙雪白,盡避未開窗,充足天光仍盈滿廳中。

兩名稚氣未月兌的小竹僮听主子之令,一個從耳房備來溫水,一個從櫃上取出一精致木箱。

「替露姊兒小心清洗傷處,拭干水氣後再上藥。」苗沃萌開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模索,拿出一個長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爺。」竹僮們很快地應聲。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夾她左右兩側。

她手里猶抱著那塊木頭,茫茫然的心緒還沒個著落,怕極那塊歷經「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兩竹僮只得鼓著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頭,她也鼓起腮了,頭搖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準苗三爺瞧不見,盡情「比劃」亦無妨,豈知他跟個明眼人似的,閑坐在竹節紋的黃梨木圈椅上,長指輕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兒還是放下懷里那玩意兒,先照料灼傷要緊。」略頓,他低咳兩聲,再言語時,語氣喜怒莫辨。「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強佔了。」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陸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頭即被小夏抱走。

三爺的竹僮不是當假的,盡避與她私下有些交情,听爺這麼說話了,那塊「破木頭」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邊的茶幾上,恭敬擱好。

陸世平不敢再多說一句,只是兩眼又巴巴望著,直到小夏和佟子開始清理她的手傷,她禁不住痛哼,隨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來對付鑽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滿額、滿背的汗濕。

然後當竹僮為她抹上紫匣內的淡青色藥膏,僅薄薄一層,沁涼立即鑽進灼膚底下,瞬間緩和那熱燙的疼痛……

她沒想哭的,但眼淚真沒忍住,大痛的時候沒流,哪知待得劇痛一緩,兩顆淚珠子竟順頰滑下。

佟子遞了塊巾子給她,她接過來,用嘴形無聲地道謝,吸吸鼻子靦笑,淚珠滾落更多。

「爺,露姊兒的傷已敷好藥了。」小夏稟告。

整個清洗、敷藥過程始終靜坐不語的苗沃萌,此時淡淡頷首,吩咐著。「你們退下,我與露姊兒聊幾句。」

聞言,陸世平淚都不及擦,鵝蛋臉一陣紅、一陣白,兩片唇張了合、合了張,怔怔的說不出話。

她甚至無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當默契十足地向左右兩側撇開圓臉兒,不去跟她小眼對大眼。

不一會兒工夫,兩竹僮收拾好藥匣和木箱,端走水盆,離開時還不忘替主子拉上兩扇雕花門扉。

她擱在黃梨木嵌石桌面上的兩手甫動,衣袖挲出輕音,便听苗三爺道——

「剛上過藥,還不安分嗎?」

她氣息一凜,忽地僵住,只余眼神飄啊飄,最終仍往他那兒悄悄挪去。

離她約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張玉面有著尋常未曾展露的專注,一貫的溫和悠然被某種幽黯色澤染過,讓他清俊眉目顯得遙遠,仿佛他內在藏著另一個他,那另一個他就蝥伏于暗處,細細端詳她。

苞著,他長身立起,闊袖拂過袍衣,他摘下盲杖,輕易便走近她。

棒著那張樸拙又不失雅氣的圓桌,他在她對面重新落坐,淡然問︰「很疼是嗎?」

「還、還好……」

「你不都哭了?」

「沒哭。」她見他嘴角了然般一勾,只得紅著臉補充道︰「現下沒哭了……多謝三爺賜藥。」

他微微笑。「人常是這祥的,試過一次,嘗到苦頭吃過虧,若要他立即再試一次,十之八九要躊躇猶豫,露姊兒卻反常理而為,往火堆里掏東西,一次、兩次的,無半點遲疑。」

膚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臉上的閑適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壓迫人的無形氣勢。「那塊木頭在火中燒得 啪作響,你听音即辨其質,是制琴的美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視」她的臉。「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誰?」

她瞬間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飛禽拍翅撲騰。

他原來是在試她!

那方險被拿來當廢柴燒的美物,他听其聲、觸其質,業已心知肚明,卻棄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賭她救不救。

這認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將渾沌劈破開來。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點點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隱隱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發酸,卻模糊想笑……

她早先滿腦子還都是他昨晚的一臉無辜祥,勾出她滿腔溫情心里熱,讓她聯想到心無城府的憨直師弟,結果,是她將他想得太淺。

雖都較她年幼,師弟常以她和小師妹馬首是瞻,而他苗三爺,尋常時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鏡湖,內在卻十彎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還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再問,聲若金石擊地——

「是‘錦塵社’讓你來的?」

「什、什麼……」

「你當了他們的暗樁,入‘鳳寶莊’欲探何事?」

「我不是——」陸世平猛地一個激顫,雙眸瞠得更圓。

她是知道‘錦塵社’的,以往曾听師叔公和師父提過,‘錦塵社’分作「詩社」、「畫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時興辦詩會、棋賽,頗受文人雅士們推崇。

‘錦塵社’幕後主持之人據聞是當朝的尚書大人。

當官的想搞這些活兒,一是為利、二是為名,但自從苗家‘鳳寶莊’出了萌三爺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聲名後,苗家主爺年年將活招牌端上‘試琴大會’上顯擺,‘錦塵琴社’的名氣當然被壓著打。

她是不清楚‘錦塵社’是否對‘鳳寶莊’暗中使過絆子,但見他將她推敲到那上頭,想來兩家多少交過手,才致使他有這般誤解。

苗沃萌質問的氣勢微緩,斂下長睫的模祥似思似懶,唇角忽而淡翹。

「听說你跟咱們家太老太爺走得親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貼貼的,時不時就往你那兒跑,你我既獨處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試試?」

他這話帶嘲弄,听得陸世平實在難受。

他視她為敵對的一方,親近太老太爺自有目的,他心里肯定是瞧輕她的。

她之所以在這兒,還不是為了……為了。

不知為何,這讓她突生一股倔強勁兒,臉蛋脹紅、鼻息略濃,更不願在此際對他坦白一切了。是不願說,亦是說不出。

「三爺的話,奴婢不明白。」費勁隱忍。

他哼笑了聲,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奮勇替我擋掉炮竹,卻任甜湯澆淋我一身,這手法確實出其不意,頗教我心軟又覺好笑。露姊兒,我可是等著大開眼界,你莫說沒招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