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方,玉鐸元沒立即回答,倒是將一片干肉和半個饃子烤過後遞到她面前,把水袋也取來擱在她腳邊。
「吃。」簡單命令。
「那你呢?」
「適才吃過了。」
「喔。」點點頭。
確實肚餓了,石雲秋接下食物啃著,平緩進食。
直到吃完、喝了水,男人嗓音忽而低逸,如弦中最沉的那個音——
「關于彈琴之事,你何時得知?」
飲了口清水,稍頓,再小飲一口,抱著水袋,她晃晃腦袋瓜微笑。
「那年我不讓你走,求你救命,把你包袱里的琴搶在懷里不還,當時只記得那把琴扁扁圓圓、張著四弦、琴桿真短,生得怪乎,後來才曉得人們管它叫‘月琴’,俗稱‘乞兒琴’……我就猜,你隨身帶琴,肯定能彈……」而今夜,她終是親耳听聞,淡性如他確實指下有情,果真很好。
男人似有若無地頷了頷首。
石雲秋不禁輕笑出聲,揚唇又道︰「你那時好凶、好狠,對我好壞,我渾身都疼得要命,真如死過一回,你還動手推人呢!」
「我……」
回想前塵往事,不可現世的秘密在那當下被瞧得一清二楚,他確實凶狠,既急且惱,把火氣一股腦兒地全往女娃身上傾燒。玉鐸元自知理虧,面赭心熱,哪能辯駁?
「不過啊……」她微拉話音,嘴角猶翹,浸潤在火光中的神情變得柔和。「你終究還是救我了。我轉醒時,人已回到‘霸寨’,僅有些乏力,身軀卻完好無缺。阿娘也醒了,她拉著我的手又哭又笑,說我和她都命大……」
眨眸,覷著他,明眸有神、有韻、有描繪不出的隱晦意味,繼而又說︰「那年,我十歲,野得像個男孩子……不,是比男孩子更野。阿爹八成見我太野、太刁,竟要我跟著寨里的大小泵娘們學染布、學裁縫和刺繡,還不允我天天溜馬。我和他大鬧脾氣,落大雨還騎馬往外沖,阿娘追著我出來,然後大雨沖垮整片山壁,我和阿娘來不及逃,連人帶馬掉到谷底……阿娘說錯了,她不知情的,我們不是命大,倘若無你,哪能有命?」
她挪近他了,兩人腿已輕抵,近得能感覺出對方散發的熱氣。
仔細端詳,專注而鄭重,她的指尖踫觸男人得天獨厚的臉龐。他臉已拭淨,額角和下顎皆有擦傷,下唇略腫,全是在嚴老大那兒落下的傷……
那一場對打,他剛開始吃了不少苦頭,現下思起,心都還糾結著。
不是僅要他的人嗎?
如今為他憂心驚懼,這又何必?
還有什麼教她忽略了、掩蓋了,有什麼圈圍在內心深處,似有若無地植入?她究竟要他如何?
她笑嘆,溫息渺渺。
「你這人當真有趣,一身異能願意拿來救旁人,對自個兒卻絲毫不體貼。先前若非受我逼迫,你還真要拖著那道刀傷挨日子,而現下也算傷痕累累,難道就沒想為自己抹去?」
玉鐸元忽地抓住她游移的指,眉目深邃,盯住她好半晌才道︰「……我不習慣。」話音勉強。「也沒多大必要。」
石雲秋沉吟了會兒,手指由他握著,沒想抽回。「有玉家‘佛公子’作為前車之鑒,你藏起這身能耐,當尋常人,過平凡日子,確實少掉了無數麻煩。我一開始欲要尋你,卻毫無頭緒,若非‘佛公子’的事在江湖上盛傳開來,引起我的注意,根本不會把‘玉家元主’與當年那個凶狠少年連想在一塊兒。你把秘密掩飾得極好,可惜百密一疏,讓我揀了個天大的便宜。」
她低笑幾聲,模樣難得俏皮。「呵呵,如今能拿這事要脅你的,就我一個。玉鐸元,你心里嘔不嘔?悔不悔當初救我?是不是暗地詛咒我恩將仇報、沒好下場?」
俊氣橫生的臉依舊淡淡然,也不著惱,只道︰「我以為你特意尋我,其實是為了報恩。」
她方寸一蕩,秀眉微挑,駁著。「非也非也,我是來報仇的!誰教你當時好凶,橫霸霸地直逼問我瞧見什麼,抓得我好痛,搖得我骨頭都快散掉。」
報……恩嗎?心湖又蕩開圈圈漣漪,數也數不清的波紋,似要把最初與最真的意念翻騰開來。
她暗暗打探多年,然後直奔他身邊……是為報恩嗎?
咬咬唇,不禁想笑。真是為了報恩的話,那與他「走婚」不就是把自個兒許給他?這確實有個名堂,叫「以身相許」,她堂堂「霸寨馬幫」大當家這麼輕易便「許」出去,未免太沒氣魄,要也是他來「許」給她。
玉鐸元這會兒不只握她的指,俊臉還整個貼近,額抵額,鼻尖相觸,斂目瞅著她略啟的軟唇,低低噴息。
「你不遠千里趕來相幫,自告奮勇攬下西南域外的事,不是為報恩嗎?」
「當然不是……那個……我要你的身體當酬勞,要你同我‘走婚’,咱們是、是童叟無欺、銀貨兩訖……」都不曉得嘴里說出什麼來了。
「是嗎?」湊唇重啄女子朱唇,忽又退開,他氣息微紊道︰「灌完那五碗‘醉千秋’,離去前,嚴老大說……你如此護我,當真是喜愛上我,沒得商量了……這話屬實,是不?」
再一次親吻她,在她張唇欲要迎近,痴迷地逸出嘆息時,他卻故技重施地退開,偏不如她願。
他在誘惑她。
拿自身作餌,誘得她心發軟、身子也跟著發軟,然後去承認連她自個兒都還懵懵懂懂的事兒。
「你要這麼想,隨你了……」促喘著,因他可惡的挑弄而所求不滿,微惱,她干脆撲上他的身。
玉鐸元似乎早料到她會使這一招,她撲來,他張臂,先順勢往後倒,隨即將她合身摟緊,再一個翻滾,變成他將她壓在身下。
地上原有薄雪,但火堆周圍相當溫暖,雪融作水滲進土里,露出枯干的草根。
那張俯視她的男性面容似笑非笑,他眼睫原就密濃,此時更慵懶微斂,而底下那雙眼……未免「桃花」得過了分。
「是啊,我就喜愛你,長得這麼秀色可餐的,我、我恨不得把你撕吞入——唔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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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急般的心音,隨著徐長的呼息漸緩而下,他精勁平坦的胸膛終于回復尋常的起伏。
從她連飲那五碗酒,然後到終是不能支持而跌下馬背,他有種被人勒緊頸項、不能呼息的錯覺,心瞬間吊到嗓眼,隨時要從喉中蹦出一般。
她在護他。
不僅這一回,真要推敲,從她在楓林白蘆坡出現開始,便一直相護。
她的所作所為教人費疑猜,言語真假莫辨,好幾次惹他、逗他、刁難他,然,護衛的心態卻漸漸明顯,教他反覆沉吟、多方低回。
身為「玉家元主」,仰賴他生活的人多到數不清,從來都是他擔起照料族眾、為底下人排憂解難的責任,何時受誰保護?
如今有個豪情又刁鑽的女子,似大展飛翅的鵬鳥,直要將他護在羽翼下,這滋味在心頭盤攪,陌生而奇異,他難以厘清心緒,只覺得……與她這麼走在一塊兒,也頗值得玩味。
人生聚散無常,這「走婚」或者是最適合他倆的方式,一切順其自然……
在火堆邊纏綿過一回後,他抱她避進羊皮帳內。
兩具年輕的身軀仍四肢交纏,裹在舊毯子里相互取暖。
她的發八成是因為常常綁作麻花辮子,雖披散開來,發絲仍微微鬈著,尤其是翹翹的發尾,那弧度相當俏皮可人。
他曉得她並未睡去,因她的指尖還有一下、沒一下地畫著他的胸肌,畫得他也同樣不能合眼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