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弱沒有回答,她只是目光迷離恍惚地望向遙遠的殿外,那鋪天蓋地的一片白茫茫大地
那麼安靜,那麼干淨,像是要掩埋一切,抹去一切。
她如何會不知道在後宮中,被逐漸克扣用度後,境況會有多麼地淒慘可怕?
那是前世,她親身經歷過的每一日每一夜
酸臭了的菜葉,混著沙礫子的米糠,她靠著滿腔的恨意苦苦地咽下,熬著,就是為了能夠等到他來,為了能親口問他一句——
慕容獷,這麼多年來你可曾有過一霎喜歡過我?
她永遠沒有問出口,可是她早該清楚、明白他的答案。
孟弱眸中隱隱有淚,卻始終未墜落,而是漸漸在寒冷空氣中變涼、干枯。
「主子,不如奴下去求見大君」
她霍然回過神來,唇畔美麗而蒼涼的微笑倏地消失無蹤,厲聲斥道︰「不準去!」
儒女一驚,吞了口口水。「諾。」
「你別擔心,我心里有數的。」孟弱語氣緩和了下來,怯憐憐地微帶懇求道,「別去,我不想連你也被我連累,我現在,也只剩下你了。」
儒女心狠狠酸楚了起來,原就惇厚善良的性子,在這一刻再抑不住滿腔悲憫沖動,上前抱住了自家弱不勝衣的主子,嗚咽低泣。「主子主子您也是個苦命的姑子啊」
以前老以為當了美人貴人的,總比她們這些當侍女的卑微宮人舒心好過得多多,可是真正經歷了宮中這些歲月,就知道紅顏一朝失寵,下場恐怕比低到塵埃底的宮人們還要淒慘不如。
孟弱輕輕地回擁她,看著面前這個善良到有些傻氣的侍女,忍不住低嘆一聲。
也不知她這份傻,這份良善,在後宮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界里,還能夠保存到幾時?
可至少此刻,孟弱依然珍惜著她此際的真心。
接下來兩日,果然應證了儒女擔憂的,就連到大膳房取飯,提來的也是被大大縮減了的膳食。
只是菜色和份量少了便罷,往日因著隆冬,菜冷得快,在食盒下方都是托著個特制的暖爐子煨菜,可今日儒女才一到大膳房,大嬤嬤便皮笑肉不笑地遞給了她一只簡單的雕花提盒,連儒女耐不住多問了一句,嬤嬤立馬冷下臉子扭身走人。
「嗤!愛吃不吃,還當你家主子是多尊貴的人兒呢!」
又氣又惱又難過的儒女咬著下唇,半晌後也只得忍氣吞聲地回了芙蕖院,還不忘想方設法,該怎麼編個理由瞞混過去才好。
「主子,今兒也不知是誰,竟多提了個暖爐子去,所以菜有些涼了。」儒女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
都是她無用,若是有膽子在大膳房鬧開來,嬤嬤們肯定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整人。
「無妨,咳咳咳」孟弱強撐著自厚厚被縟間起身,才稍露了些許空隙便忍不住打了個大大噴嚏,胸口一寒,止不住劇烈咳嗽了起來。
「主子當心!」儒女忙將提盒放在一旁,輕手快腳地替她裹好狐裘,可觸手一踫,心下不由一沉。
主子手冰冷得厲害,臉上卻紅得異常,莫不是發燒了?
「無、無事的,咳咳咳」孟弱額際燒得有些昏沉,眸光卻亮得驚人,小手緊緊握著儒女的手,「明日、明日便是十五了吧?」
「是十五了。」儒女鼻頭發酸,眼眶一熱。「主子,您別擔心,奴一定會想到法子去求黑子大監,讓他將芙蕖院的情況傳到大君耳里的!」
「不,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她喘咳著,努力壓抑下胸肺間呼息困難的痛楚,搖搖頭。
「主子——」儒女大急。
「明天賞月宴咳咳,後宮無論嬪妃秀女都須出席」她唇角揚起微笑,聲音沙啞卻吐字清晰,「對嗎?」
儒女一怔,隨即自以為恍然,欣慰地笑了起來。「對對對!奴怎麼就給忘了呢?與其奴跟頭傻驢似的胡闖瞎撞,待明日賞月宴上,主子您可不就能見到大君了嗎?」
幾次三番,大君對姿容楚楚我見猶憐的主子總有那麼三分特別,若是明日一見之下,發覺主子又憔悴了不少,大君肯定會心軟的。
孟弱一手按著陣陣撕裂般悶疼的胸口,極力振作起精神,歡快道,「咳咳,把那菜都倒進茶吊子熱一熱就行了,天冷,我喝口熱湯便會好些的。」
「欸,奴怎麼沒想到這好法子?果然還是主子冰雪聰明。」儒女連連點頭,忙搬過了煮茶的茶爐和銅制的茶吊子,將提盒里的一碟子酸菜條和一碟子凍凝了白脂的水煮豚肉,和一碗粗糧取出看著今日這寒酸欺人的菜色,終究還是喉頭一哽。「主子,這——」
水煮豚肉是下等人的吃食,大膳房這是看死了主子就翻不了身,索性往狠里折騰了嗎?
相較儒女氣得手都有些發抖了,孟弱卻是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道︰「還有豚肉給我添些油腥,倒也不錯了。」
「主子,您、您就真的不生氣嗎?大膳房給了這些這些,怎麼能吃啊?」
孟弱嫣然一笑,這一笑宛若枝頭萬花乍然錠放,就連儒女都給看呆了。
「只要能活下去,有什麼是不能吃的?」
她不但要把這些菜吃得一分不剩,今晚還要好好擁被悶出一身熱汗,讓這高燒速速退了,明日,也才有力氣陪著演上那出精采大戲——
對此,她可是期待很久、很久了!
孟弱眸中光芒更盛。
第5章(1)
黃帝問曰︰氣穴三百六十五,以應一歲,願聞孫絡溪谷,亦有所應乎?岐伯對曰︰孫絡三百六十五穴會,亦以應一歲,以溢奇邪,以通榮衛。肉之大會為谷,肉之小會為溪,肉分之間,溪谷之會,以行榮衛,以會大氣。
晉。皇甫謐《針灸甲乙經。諸穴第一》
慕容獷這幾日都有些心神不寧,雖說平時在前朝處理國事時依然沉穩果決、手段爽利狠辣,然而回到寢宮中稍事歇息,他卻總屢屢走神。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只要他一個眼神暗示下去,無論在後宮中地位再尊貴再風光的誰,都能被活生生剝上一層皮。
而他,真的要這樣「對付」她嗎?
慕容獷思及此,起身疾踱了幾步,隨即自厭地忿忿低咒了一聲。
「孤是大燕君王,是這後宮至尊至重的無上之主,孤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幾時又得顧慮旁人的心思了?」
況且若是這三五日,她便熬不住去了,那也是她的命!
可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莫名的心慌不安?好像自己正親手砸毀某個最重要的的什麼?
慕容獷濃眉緊蹙,苦苦思索。
隱隱約約恍恍惚惚間,似又听見了那似熟悉似陌生的低沉悲傷嘆息……
甭悔了……
他悚然大震,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狠狠怒斥出聲︰「誰?」
窗外大雪已停,茫茫冰霜雪地中依稀有寒風偶過
「怎麼連風聲都給听岔了?」他撫著額頭,自覺好笑。
就在此時,黑子躬身來稟︰「啟稟大君,賞月宴時辰已至,恭請大君擺駕上林苑。」
「嗯。」慕容擴腳步頓止,眸底又浮現了常駐的慵懶笑意,開口問︰「人,都齊了?」
「是,都齊了。」
與此同時,在上林苑內奉天台中,數百張粗獷大氣卻不掩皇室尊貴的紫檀矮案錦榻巧妙地呈回字形擺設起來,矮案上頭置著美酒漿湯和鏤金爐子溫著香噴噴羔肉蒸菜烤饋等佳肴。
無論前朝的重要文武官員和後宮中的嬪妃美人,都在此一年一度正冬冰月賞月宴中齊聚一堂。
不過今年的賞月宴意義卻又分外不同,因為戰敗的北蠻降臣將在今日獻上北蠻國主的降書和進貢帛書,實乃今朝賞月宴上的一大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