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要走了嗎?」
這下子,他十分確定,她對他並非防備而是羞怯。
也對,他毫不避嫌,她這般聰穎,也該懂得他的心思。
只是眼前這時機……
「十九娘,你這是在做什麼?」他似笑非笑地問。
帶著輕嘲的低嗓教她錯愕,看他漾著些許惡意的眉眼,她心隱隱顫著。「大人,你……」
「十九娘,你該不是誤解了什麼吧。」他笑嘆,輕輕地拉開她的手。
誤解?是她誤解了?
「還是說你死性不改?當初一再引誘我,被我嚴詞拒絕才作罷,如今我爹死了,你又故態復萌?」
「我……」被拉開的手,空虛得什麼都沒抓住。
耳朵嗡嗡響,心跳失序,恐懼自四面八方靠攏而來。
「你是不是傻了?你都已經替我爹生了個兒子,我和你之間豈有什麼可能?」說著,他看向門外,思索了下再望向她,她的臉色依舊蒼白,濃睫垂斂教人讀不出思緒。「早點歇著吧。」
末了,他只能低聲叮囑,快步離去。
夏取憐沒再喚住他,听到門開門關,突然掀唇笑了。
像傻瓜似的。
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結果竟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原來他根本無意,只是好心照料她,只是因為她病著,才將她緊擁在懷。
他並不愛她。
嗯,也對,畢竟她已經出閣,孩子還得喚他一聲大哥,他怎麼可能和她在一起?
這樣也好,好歹她是個律師,怎能允許自己做出不倫之事?
可是,她的心好痛……
「娘,大哥呢?」
稚女敕嗓音傳來,她抬眼望去,雙眼模糊得看不清孩子的臉。
「娘,你怎麼哭了,是不是大哥欺負你?」潘無量撲到她懷里,用小小的臂膀抱著她。「娘,不哭,等我長大,我幫你報仇!」
就是擔心大哥欺負娘,他才會趁著碧落不注意溜回來,沒想到真的是這樣。
听著,她哭了,也笑了,緊緊地回抱他。「沒事,你大哥沒欺負我。」
「那娘怎麼哭了?」
「娘哭,是因為開心。」
「啊,是不是夫子說過的喜極而泣?」
「是啊。」她笑得眉眼彎彎,淚水卻是決堤不止。
「那娘在開心什麼?」他不解的問著。
「娘開心……終于可以死心了。」
她討厭不上不下,老是懸著心,給她一個痛快,別再讓她患得患失,她不想再用三十年的時間,假裝自己過得很好、很幸福。
老天跟她開了個大玩笑,給她一世的壽命,卻給她兩世相同的經歷,注定只能在一旁看他珍惜守護另一個人……這這一次,至少她有兒子和朋友,她可以不用假裝忙碌掩飾孤寂,哭的時候也可以有人陪。
心再痛,總有放下的一天。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一抹身影來到帳房,確定里頭無人才輕推開門,熟門熟路地模到五斗櫃前,從最底下的抽屜里找出一把鑰匙,打開藏在書架上的一只木匣,將幾張千兩面額的銀票揣進懷里,正打算上鎖時,門板卻突然被推開,嚇得人影手中鑰匙掉落在地,發出清脆聲響。
「二娘,這麼晚了還不睡?」提著油燈,潘急道笑容可掬地問。
一身冷汗涔涔,牧慧娘一腳踩住掉落的鑰匙,揚笑問︰「已是亥時,大人怎麼還沒回宮?」
「我正打算回宮,卻听到帳房有聲響,還以為有賊呢。」他掃過她的腳下。「二娘,這時分怎會在帳房里?」
「我睡不著,到處走走,也是听到這兒有聲響,才過來探探。」听他的話意像是沒發現異狀,牧慧娘微微寬心。
「既是如此,二娘怎麼沒提著燈?不怕危險?」
「沒想那麼多。」
「是嗎?」他不置可否的撇唇,走向她,大手一攙。「時候不早了,我送二娘回房再回宮。」
「不用了,大人既然有要事在身就先去處理,別……」話未竟,潘急道攙住她的手微微一扯,扯動衣襟,讓懷里的幾張千兩銀票掉落在地。
登時,她目瞪口呆,一時間找不到搪塞的借口。
潘急道拾起,看她一眼。「二娘何時缺這麼大面額的銀票?想拿總得告訴帳房一聲才成。」
「我……」
「不過這面額如此大,就怕跟帳房說了也不會給。」他不甚在意地將銀票往五斗櫃上一擱。「算了算,二娘的馬商缺口極大呀。」
聞言,牧慧娘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潘急道也不急著解釋,只是低喚了聲,「桑成。」
牟桑成旋即手中拿著賬冊走進帳房。
一仔細看那賬冊上的字,牧慧娘瞬間面無血色,滿臉是無力回天的絕望和憤恨。
「二娘,既然要做,就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你用了潘府的元押請了商號,豈不是留下證據,要我不揭穿都覺得對不起自己——」接過賬冊,他大略翻過,輕點著頭。「還挺賺錢的,說來二娘也有經商的腦袋。」
當得知女眷們被苛扣花度,再加上心屏道出有認不出嗓音的丫鬟在疏月樓造謠,他立即想到二娘,因為當時聚在外頭的丫鬟,唯獨不見明貞院的丫鬟,而有本事苛扣女眷花度的,除了掌管內務的二娘,還能有誰?
如此大費周章地布局,無非就是為了潘府的家業,要是她從以往就苛扣如此大筆的花度,累積起來肯定是一筆財富,拿去經商利滾利,也不是不可能。
而一個婦道人家想要經商,絕非易事,但要是借用潘家元押,打著潘家名號,再托人打理,那就不難了。于是,他先前連夜將桑成找來,為的便是查清事實。
一確定事實,他設了個局,讓桑成命人找上二娘的馬商談筆大買賣,未來吞下可觀的利潤,馬匹不足的她肯定會想法子添購馬匹,然而他已下令女眷的花度不再經過她的手,沒了這筆錢,再加上他表明要將家業交給十九娘打理,無計可施之下,她只能鋌而走險。
巧的是,他今日回府原是想要對十九娘表明心意,豈料二娘就躲在外頭竊听,他轉而喝斥了十九娘,讓二娘認為他待她如昔,因而大膽行事。
當然,這些細節,他沒必要對二娘交代。
「大人若真這麼認為,為何不將潘府家業交給我?」牧慧娘冷著眼,既然大勢已去,她也不打算頑抗編謊。
「我爹說過,經商者,重諾守信。」他沒什麼興致地將賬冊丟還給牟桑成。
「十九娘重諾守信,而且也不會像二娘老在背後玩些小伎倆,好比苛扣女眷們的花度,好比煽動朱袖殺了我爹,又好比設陷阱讓心屏推十九娘跌下拱廊……二娘確實聰穎,可惜用錯地方。」
其實二娘做的事,只要稍有心眼就能看穿,之所以不曾留心,那是因為他從未對她起疑。
牧慧娘抿了抿嘴,沒承認也沒否認,反問︰「大人捫心自問,老爺待咱們可好?當年你還那麼小,便將你交給我,伺候不管咱們母子生活,我要是不強硬一點,就怕被後院那群豺狼虎豹給吃了,哪能拉拔大人長大?」
一席話說得溫婉動人,意在勾起他的年少記憶,想起她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拉拔他長大。
潘急道低低笑著,旋即像是想到什麼,忍不住放聲大笑。
不解他為何突然大笑,牧慧娘神色微動。就她了解,他從不是個愛笑之人,唯有到隔壁衛府時,才難得听到他的笑聲。
而眼前的他笑得張狂放肆,卻只教她心驚膽。
「二娘,朱袖說,只要把罪推給十九娘,屆時她就能接養無量,有無量在,就能保證她從此生活無虞……」頓了下,他斂笑抬眸,眸冷如刃。「二娘,我娘是不是你毒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