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上) 第19頁

她喃喃自語,想起以往尋常之景,如今人事已非,突覺心中沉甸甸壓著什麼,適才練了氣、浸過溫泉所得的通體舒暢感,一下子全沒了。

興許,內心那塊大石早就壓著,從小姐刺傷公子、絕然離開北冥那一天起,已便一直重重壓著……

回到「空山明月院」,公子房中透出帶有松脂氣味的空神薰香。

對于那氣味,她已相當熟悉,從夏到秋的好幾個夜里,公子都會點上空神香入睡,但……他依舊睡得不好,除非……

揉揉臉,提氣于胸,她躡手躡腳靠近。

榻上的男子臉朝里邊,肩背隨呼息微微伏動,似乎真睡下,也睡沉了。

能睡,那就好……

靜吁出口氣,她揚唇,無聲笑著。

她退到角落,察看了小紫爐內香料薰燃的狀況,再讓兩面窗板留著小縫,以防房內過悶,之後才小心翼翼退開再退開,退回自個兒房里。

月兌鞋,放下兩邊紗帷,上榻躺平。

此時月光正盛,皎色透過窗紙照進,房中不需點燈也能看見物事。

突然間,她雙眸驚愕地張圓,直盯著出現在紗帷外的一道修長男性身影。

……是說,這事也不是第一回。

要里頭一次撞見,她絕不是瞠大眼楮罷了,怕還要張聲驚叫,可見是熟能生巧……呃,一回生、二回熟?還是……三折肱而成良醫?

腦中思緒亂轉,她望著那抹身影漸漸靠近,輪廓從朦朧轉成清晰,心髒怦怦跳,她頓覺呼息困難,今晚所練的吐納功夫全都白搭。

緩緩,她側過身子,微蜷著,抱著羽被面向榻內,那模樣像似她睡熟了翻身,不知周遭起了什麼動靜。

她閉起眼,努力拉長呼息,面頰熱烘烘,四肢百骸皆熱。

即便這樣的事,從那晚公子枕她大腿而眠之後,就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要她平常心以對也實在太困難,這、這絕對是她樊香實的修行之道啊!

第6章(2)

紗帷被撩開,有人坐上榻。

那人靜坐了會兒,接著就……就躺落下來,輕輕挨著她的背。

唉,怎又跑過來跟她擠同一張床榻?都不知她、她忍得年變苦嗎?!

「阿實睡了嗎?」

是听主子這麼問,樊香實暗暗咬牙,揪著被子沒出聲。

然後,全都因為那聲嘆息,低幽嘆聲從背後傳來,仿佛強忍著什麼,仿佛……仿佛內心翻騰著諸多情感,有著許多的、許多的煩惱,有無數的、無數的悵惘,無處宣泄亦無法宣泄,所以只能化作幽幽嘆息,在空山明月中低低徘徊。

全因為那聲嘆息啊……

閉緊的眸子于是輕掀,咬住的唇瓣終于放松,她也跟著低幽一嘆。

「公子……」魂夢初醒般喚了聲,她蹭著蹭著翻過身,看到他倦極輕合的眼睫。說不出的心痛,也許是不敢說出的心痛,她認輸了,低柔道︰「不是睡下了嗎?怎又醒了?」

「阿實,我頭疼。」

說著,他長臂探來,自然而然環住她的腰。

他的臉輕抵她的頸窩,此時此刻她完全見識到這個男人不修邊幅的一面。

他面頰生出青青胡髭,挲得她的女敕膚微微發癢,即便上榻睡覺,他竟連外衫都沒月兌,這麼一壓,明兒個衫子肯定皺巴巴。可是她說不出任何重話。

畢竟,她的公子在跟她撒嬌呢。

也許他並未察覺,但他確實變得很不一樣。

歸咎起來仍是小姐絕情離去所造成的吧?

「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嗯……」

她將手移到他的臉,輕撥那頭既長又直的柔軟散發,指尖按在他微顫的額角穴位,那地方似有血氣突沖,讓他額面隱隱浮出青筋。

好像真的很痛啊……

不痛不痛了……公子不痛了,阿實揉揉,什麼痛都沒了……不痛不痛……不痛不痛……公子不痛了……

她內心一遍又一遍默語著,好似祈福的咒語,手指一遍又一遍按揉,希望他不再疼痛,希望他能合睫安眠,不記前情,忘卻舊仇,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藉著月光打量近在咫尺的這張俊龐,這麼好看,淡掩的長睫落下優雅的扇影,以前是滿懷歡喜欣常著,單純地想去親近,如今再看,越看越心悸,于是呼息亂了,她得費勁自制,然後暖潮暗涌。

她是老實頭,她是不太聰明,但也曉得她一個大姑娘跟男人睡在一塊兒,而且睡了還不止一次、兩次,這實在不太妙。

但是公子需要她。

沒有她,誰來緩和他的頭疼之癥?

他的眉峰忽而一弛,鼻息徐長,略灰敗的唇模糊勾起淡笑。

雙目未張,他低幽呢喃道︰「阿實身上有自然香氣,唔……是夜合花香……你今晚又賴在那片花叢里了?」

她應了聲,指仍揉著他的額角,臉皮竄熱,很勉強地擠出聲音。「因為溫泉群的關系,有水氣有熱氣,也就能拉長花期,那一大片夜合花依然開著呢,一入夜,花苞就緩緩綻開,靜靜透香,我、我很喜歡……對了,說到香味,公子今晚不是點了空神香嗎?怎還是無法入眠?」

他墨睫略動,突然徐徐掀啟,深瞳墉懶地鎖住她,柔聲道︰「那味松脂空神香用在別人身上頗有成效,不知為何,對我卻是無用,愈聞,頭似乎愈疼,還是阿實身上的氣味最好……聞起來……舒服……」

他投落的不是小石,而是巨岩,澎地一聲落進她心湖,掀起浪濤。

她必須很吃力、很吃力地圈住自己的心。

「公子……」

「嗯?」躊躇了會兒,她悶聲問︰「今日,孫姑娘問起『血鹿胎』的事,我是想……想說那塊『血鹿胎』這麼珍貴,卻都進了我肚子里,公子給得那樣大方,都不覺可惜嗎?」她猶然記得那雪下七日,軀體受「血鹿胎」保護,穩住一絲氣息,她元神離了體,與他在一起。

陸芳遠模糊一笑。「想想是有點可惜啊,所以阿實得把自己抵給我,一輩子都要乖乖听話,可不能忤逆主子。」

「那、那其實我已經很听話了呀……」她臉紅囁嚅。

聞言,他沒答話,唇角仍掛著笑,雙目合起。

「公子……」

「嗯?」

依舊掙扎了半晌才擠出聲音,樊香實鼓著勇氣,小心翼翼道︰「『武林盟』的人送孫姑娘上『松濤居』那天,他們帶來消息,說……說封無涯棄堂主之位,從『五毒教』出走,此事讓教主薩渺渺極為震怒,遂下追殺令。」抿抿唇。「小姐跟在封無涯身邊,豈不是很危險?小姐長年在居落內將養,如今卻要奔波江湖,能吃得消嗎?公子……公子是不是也派人找他們了?我偷偷問過和叔,他什麼都不說……」

「阿實,我想睡了。」交睫的雙目抬都沒抬,兩眉徐開,真要睡著一般。

「可是公子……」按揉男子額穴的動作一頓。「小姐和封無涯他們——」

「他們如何?那是菱歌自己選的路。我已放手。」說話時,語氣平淡得可以,全無高低起伏,他依然舒眉合目,看也沒看她一眼,卻突然握住她指,重新壓在額角。「繼續揉,別停。」

「唔……是。」咬咬唇,樊香實只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再次替他揉著。

兩人皆無語了。

紗帷內好安靜,靜到似乎連心跳聲、呼息聲都能細細捕捉。

或者是貼得太近,在這小小所在,彼此氣息避無可避地交融,她竟也嗅到他發上、衣上的夜合香氣,微地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氣味其實是被她所沾染上的,她身上的花香悄悄流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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